□ 罗建秋
入伏的七八月,川地暑气正盛,却挡不住人们做豆瓣酱的热乎劲儿。这是属于四川人的时令仪式——二荆条红辣椒刚染上油亮的通红,辣味温厚,香气正浓;捂藏发酵好的胡豆瓣带着微醺的酵香,恰好与新剁的辣椒“联姻”;再配上盛夏的毒日头,晒得酱料里的水汽慢慢收干,三样“正好”凑在一起,才能酿出那口醇厚绵长的酱香。
四川人对豆瓣酱的偏爱,刻在骨子里。逢辣必欢,无酱不香——回锅肉少了它,失了灵魂;麻婆豆腐缺了它,没了风骨。炒肉片、烧鸡鸭、炖河鲜,哪怕清炒时令蔬菜,比如给茄子里拌上一勺,再撒把尖椒,那滋味,巴适得板!
咱这的豆瓣酱,和北方的不一样。北方多叫面酱、甜酱,以黄豆、胡豆为主;咱的豆瓣酱,红辣椒是主角,混着胡豆、花椒、食盐、菜籽油,讲究的人家还会加姜蒜、八角,按自家口味调出独一份的香辣。这味道里藏着川人的性子:辣中带麻的清透,像火爆时的直爽;麻里裹着酱的醇厚,似柔情里的细腻;醇厚中又透着菜油的温润,恰如厚重生活里藏着的鲜活气。它早已不是单纯的调料,是巴蜀大地的阳光雨露,是千年烟火里的生活热忱,是寻常日子里最熨帖的滋味。
从明末的救荒智慧,到如今的餐桌必备,豆瓣酱用三百八十多年,熬成了家喻户晓的美味。相传明末清初,蜀地因战乱缺粮,百姓把耐存的胡豆混着辣椒加盐腌起来,竟发现这搭配既能久放,味道又醇厚。到了清康熙年间,郫县人摸索出日晒夜露的发酵法,让豆瓣滋味更上一层楼;乾隆年间,随“湖广填四川”的移民传遍西南,和菜油、盐巴、酱油、醋、花椒一起,成了家家户户的“厨房五宝”。
做豆瓣酱是个细活,费时间、磨性子,一步错了就可能前功尽弃。先得捂豆瓣:干胡豆泡软剥皮,下锅稍煮,捞出来摊在簸箕里,盖上带叶的黄荆条,在阴凉处藏着,等长出黄绿色的茸毛,再拿到室外晒干收起来。接着是剁辣椒:红辣椒洗净晾去水汽,剁成碎末,按比例拌上盐、豆瓣、新鲜花椒,装进瓦盆或瓷盆里,放在室外敞着发酵,让水汽慢慢散掉。最后入坛:往酱里倒生菜籽油,油必须漫过酱面,不然容易生白花变质;装坛也不能太满,得留些空隙,免得发酵时溢出来。盖好坛盖,坛沿淋上点菜籽油隔绝空气,等上两三个月,秋日暖阳里,坛子里的麻辣鲜香就酿成了醇厚的味觉诗篇。
成家后,我做豆瓣酱一做就是三十多年。从最初学着母亲的样子摸索,到如今捂出家人爱吃的那口醇香,也悟出了些和这酱有关的念想。
做酱的秘籍,是母亲教的:红辣椒要选头伏尾、二伏头摘的,熟透了,红润脆鲜,辣味刚好;晾晒时不能沾油荤,怕生蛆虫;不能淋着雨沾生水,会坏了味道;得每天早上端到敞亮处晒,晚上收进屋里,还要防着灰尘蚊虫。这些讲究,母亲一辈子都守着。
豆瓣酱里,全是母亲的味道,是家的记忆。我生长在马角坝铁路地区,是看着母亲做豆瓣酱、吃着她做的酱长大的。她每做一次,我就长大一岁。后来在绵阳成家,饭桌上的酱,还是母亲给的。
那时物资紧巴,父亲在铁路子弟校教书,一个月七十多块钱的工资,加上母亲打临工的钱,才够养活一家六口。豆瓣酱不光是调料,有时没下饭菜,舀一勺拌进米饭,就是一顿饭。说好听是传承手艺、味美干净,说白了,是为了省钱——那会儿过日子,一分钱得掰成两半花。
想起做豆瓣酱,就想起黄荆条。捂豆瓣前,总得备些新鲜的黄荆条。母亲在几公里外的大山里打临工,下班背回一捆黄荆条,就说明要开始做酱了。而黄荆条于我,还有另一层记忆:小时候调皮捣蛋,教书育人的父亲听说了,回家就会黑着脸,捏着根细黄荆条念叨“不打不成人,黄荆条子出好人”。那条子打在身上疼,却伤不了筋骨,如今想来,倒成了温暖的念想——他的儿子,总算没让他失望。
还有摘辣椒把的日子。母亲每次买三四十斤红辣椒,够家里吃一年。洗净后,几姊妹围着桌子摘把,一两个钟头下来,眼睛辣得直流泪,小手又辣又胀,碰着眼睛就更惨,火辣辣地睁不开。可那点“煎熬”里,藏着一家人围坐的热闹。
剁辣椒倒是有趣。用的是专门的剁椒刀,比普通菜刀宽大厚重,刀背上有个凸起的孔,插上五十公分的木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剁辣椒用的是挑水的木桶,力道得匀:太轻了剁不烂,太重了会剁到桶底,扯都扯不动。先少放些辣椒,剁碎了再添,直到大半桶都成了细末,满身是汗,却特有成就感。
如今时代变了,捂豆瓣的活儿,有郫县豆瓣、潼川豆豉这些厂子代劳了,菜市场随处能买到发酵好的;剁辣椒也不用费劲,摊贩们有机器,摘把、清洗、搅碎一条龙服务,自己带回家晾晒就行。市面上的豆瓣酱更是五花八门,啥口味都有。
只是,现在做豆瓣酱,早和节约不沾边了。于我而言,这是一种参与,是闲时的乐趣,是对旧日时光的体味,是对母亲的念想,也是一种传承。
每年七八月,入伏的日子一到,我还是会乐颠颠地亲自操刀。坛子里发酵的,哪里只是酱,还是岁月,是牵挂,是日子里那点踏实的滋味。
编辑:谭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