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杰
秋收的脚步一天比一天近了,我给在老家县城做生意的弟弟打电话,提醒他莫误农时。弟弟说收完秋就想把家里的几亩地全流转出去,“要不是念着这些玉米、花生是咱妈生前辛辛苦苦种下的,真犯不着下地里遭这份罪。“他叹口气,“店里生意虽说一般,总比收秋费工费力又挣不了几个钱强。”
挂了电话,一股莫名的愁绪漫上心头,那些陪父母收秋的苦乐时光,又在眼前活了过来。当浩荡的秋风化身天才画师,用如椽巨笔把故乡的大平原涂成金黄、雪白、墨绿、火红、深黑交织的巨幅油画时,浸着汗水与喜悦的秋收,便踩着轻快的步子来了。
从前这时候,乡间的中小学总会放秋忙假。帮父母收秋,是我们这些农家子弟逃不掉的功课。天刚蒙蒙亮,父亲收拾农具的叮当声、给拖拉机水箱加水的哗哗声、从院子里倒车的引擎声,就钻进了耳朵。母亲早把早饭端上了桌,一遍遍催我和弟弟起床。我们揉着惺忪睡眼爬起来——那时候家里没电视,有次因为前一晚跑到村西头小卖部看《神雕侠侣》,早上起晚了,父亲叉着腰数落:“晚上该睡不睡,早上该起不起,光看那‘绳吊瞎驴’,都啥时候了才起床?年轻娃就得好好历练!”我俩听了直乐,笑父亲跟不上潮流,连热播剧的名字都能说错。
玩笑归玩笑,扒拉几口饭,一天的劳作就开始了。收玉米、割黄豆,是我和弟弟最爱的活计。这两样农活虽闷热繁重,弄不好还会被玉米叶划破胳膊、被黄豆荚扎破手指,但只要有股子蛮力和韧劲,就能干得像样。收玉米时,我们戴草帽、穿长袖长裤,活像武林高手在稠密的玉米林里辗转腾挪,手起掌落间,硕大的玉米棒子纷纷落地,被迅速归拢到地垄沟,再装袋上车。收完棒子,为了不让玉米秆耗墒耗肥,我们人手一把短锄开始砍秆。有一年秋收,上初三的我和上初一的弟弟,一晌就把一亩多玉米秆砍光捆好,父亲瞅着直点头:“这俩小子,真中!”
摘棉花、绿豆荚、豇豆荚,就属麻烦活了。这些作物不像玉米、黄豆能一次性收完,隔几天就熟一茬,刚摘完没几天,就得再下地。摘晚了可不行——绿豆荚、豇豆荚会直接炸开,豆子撒一地;棉花会从棉桃里裂出来,白乎乎散落在地,被乡邻看见要笑话“败家”。在村里,连庄稼都侍弄不好的人,向来不招人待见。
最辛苦、最磨人的,当属出花生。要是没水涝,土壤硬度合适,会用拖拉机套上铁铧先翻一遍,能省点力。但即便这样,还得亲手把花生秧连果实从土里提出来,抖掉土码成堆,再拿短锄一窝窝刨,生怕有花生果落在土里没捡着,总得做到颗粒归仓。这才是实打实的“土里刨食”。这道工序省不得,不然过几天,收过的地里就会冒出绿油油的花生苗。老庄稼把式一看便知,这家人干活精不精细,家风勤不勤谨。
记得有一年收花生,偏赶上连雨天,机器开不进地,只能靠人力抢收。这时候就顾不上精细了,得舍卒保车、抓大放小。全家齐上阵,蹚着快淹到小腿肚的雨水在地里忙活,先把花生秧拔出来,再将秧子朝下、果实朝上码成小堆,就怕花生果泡在水里出芽。幸亏抢收及时,那年总算没受太大损失。
后来,我去远方上大学,毕业后又在更远的地方工作、成家。每年国庆假期回老家,总赶在秋收收尾、秋耕未始的空当,终究没再给父母搭上手。视耕地为命、以种地为本分的父母,终究积劳成疾。今年春天父亲走了,母亲在弟弟再三劝说下流转了几块地,却仍对剩下的几亩地精心打理,不料今夏突然病故。
如今秋收又要来了,陪父母收秋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可那些汗涔涔的记忆,永远留在了心里——那是故园最纯真、最温馨、最厚重的符号,总在不经意间,牵动着绵长的归思与乡愁。
编辑:谭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