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杰
周末煮早饭,上小学的女儿拽着我的衣角撒娇:“爸爸说话不算话,我要吃红薯小米粥。”我这才猛然想起,忙乱间竟忘了霜降后出红薯的约定——这几十株红薯苗,还是清明离乡时,母亲特意让弟弟打包好,反复叮嘱我带进城的。
午后,我和妻子扛着工具,来到市郊租种的小菜园。秋阳暖融融地洒在地里,经霜后的红薯秧依旧墨绿葱茏,透着勃勃生机。我俯身割去藤蔓,一耙子刨下去,顺势一撬,一窝胖乎乎的红心红薯便带着泥土的湿气滚了出来。女儿兴奋地蹦跳着,拎起最大的一块朝我们比心,那洋溢着欢喜的小脸,让我不由得想起了被薯香浸润的童年。
老辈人常说:“红薯过立冬,不出只可扔。”红薯不经霜不甜,可冬天气温太低又易冻伤,霜降至立冬间,正是出红薯的最佳时节。那时,宛东平原上的青纱帐早已收割殆尽,刚种的冬小麦嫩得近乎隐形,唯有红薯秧的苍翠点缀着旷野,一缕缕薯香漫过田垄,让清贫的农家日子多了几分滋味。
每到这个时候,故乡的村庄便被红薯相关的农事填得满满当当,热闹非凡。出红薯是头等大事,提前几天割去秧子,既让田地晒干好劳作,也能让红薯积攒更多糖分。小块地靠人力一耙一刨,费力却踏实;大块地就用黄牛拉着铁铧翻垄,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便紧随其后,光着脚丫在田里奔跑,把翻出来的红薯扒拢成堆。松软的泥土蹭着脚趾,凉丝丝、麻痒痒的,像有小鱼在啃啄,额头上的热汗顺着脸颊滑落,却丝毫不觉得累。累了就随手捡一个红薯,用秧子擦去泥土,衣襟一抹便大口啃起来,脆甜的汁水充盈齿间,疲惫瞬间消散。
红薯拉回家,还要细细分拣。有磕碰的红薯,母亲会用特制的推刀切成薄片,摊在田埂上晾晒。经日晒风吹,红薯片变得干脆香甜,既是酿酒的好原料,也是熬粥的灵魂——红薯干煮进小米汤、糁子汤里,那股面香混着醇香,是刻在记忆里的味道。
完好的红薯要存进红薯窖,能吃到来年春天,是人畜都爱的口粮。红薯窖是大人们在村口土质坚实的地方挖的,口小肚大,深约两三米,几乎每家都有一口。下窖前,我和弟弟像“摸金校尉”似的,先把带防风罩的煤油灯放进箩筐坠到窖底,见灯火不灭,便知氧气充足。父亲抛下井绳,我们抓着绳子探身缩头,双脚一蹬窖壁,一下就滑到了窖底。父母在上面把红薯一筐筐坠下来,我们在下面整齐码好,还得在中间留个通风的窝。最后,我奋力托举弟弟,他鹞子翻身出窖后,再拉我上去,父亲总笑着夸:“这俩小子,心齐能干,真中!”窖藏时,母亲会特意挑几个黄皮黄心或红皮红心的大红薯,放在显眼处,等表皮渗出糖稀,洗净蒸透,刚出锅的红薯金黄金黄,轻轻一碰就破皮流蜜,香醇甘甜的滋味,能甜到心坎里。
冬日里,红薯最精彩的“变形记”当属做粉条。村里的六爷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粉条匠,冬天总蹲在墙角晒太阳,可一到下粉条时,便像换了个人——刮净胡子,洗净双手,穿上白褂戴口罩,神情庄重得很。他说,心诚手净,粉条才纯正。红薯洗净后擦成薯浆,用纱布过滤沉淀,倒掉上层酸水,就能得到洁白细腻的湿淀粉,晒干后便成了坚硬的干淀粉。
下粉条是核心技艺,六爷先把大锅水烧开,取少量干粉用沸水打芡,再与剩余干粉反复揉按,直到面团光滑柔韧。他拽一块面团放进漏瓢,目光瞬间变得专注,紧握拳头有节奏地捶打、抖动,雪白的粉线便钻进沸水,浓郁的薯香随水汽升腾。眨眼间,粉线浮上水面,变成金黄透亮的湿粉条,捞出放进冷水缸滤水后,挂在竹竿上定型、风干。那段日子,一排排粉条像白色瀑布在风中飘荡,成了村里独有的风景。无论是大肉炖粉条的醇厚,还是白菜豆腐炖粉条的清爽,故乡的手工粉条总带着劲道嫩滑的口感,鲜香馥郁,回味悠长。
如今,故乡的红薯依旧年复一年地种植,机械化收割省时省力,机制粉条也备受青睐。乡下人的生活早已富足,孩子们的娱乐方式五花八门,没人再把红薯当救急粮,也少见人力出红薯、下窖、做手工粉条的场景了。故乡在变好,可那些童年的快乐,却再也回不去了。但我始终怀念那薯香为伴的时光,眷恋那份未被物化的纯真。正是这流金岁月里的薯香,让清贫的童年活色生香,让绵绵乡愁酿成醇厚老酒,在心灵深处氤氲不散,让步入中年的我愈发珍视生命的本真与生活的原味。
编辑:谭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