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斌
小时候在老家,目之所及总有野花肆意绽放。记忆里最清晰的,是田埂边一丛丛簇拥着的山菊花——花瓣细瘦而坚韧,凑近闻能嗅到一丝带着药香的清苦,像藏着山野的心事;还有攀附在刺棘上的喇叭花,清晨迎着第一缕晨光,把淡紫色的花筒撑得笔直,仿佛在吹响唤醒田野的号角。它们散落在道路旁、草丛间、山崖下,风一吹,便跟着草叶轻轻摇曳。待风势稍大些,草浪与花浪便一同起伏,泥土的腥气裹着野花野性的芬芳,顺着风飘出好远。
那时大人们的眼里,似乎只有能结出粮食的油菜花、包谷花、水稻花,对这些不能当饭吃的野花,从来都是熟视无睹。可我偏对它们格外上心,一得空就往花丛里钻,看蜜蜂嗡嗡地在花瓣间忙碌,看蝴蝶扇着翅膀停在花蕊上。若是遇上下雨或刮风,总有花瓣被打落,零零星星铺在道路上、草坪里,看得我心里发疼。每次走过那些铺着落花的地方,我都会踮起脚尖,一步一步小心挪着走,生怕不小心踩坏了一片花瓣。
小学校的教室门前,有一排石砌的简易花台。一位住校的女老师闲时在花台里栽了几株花,花开时姹紫嫣红的,看得我满心羡慕,总爱绕到花台旁驻足发呆。女老师大概是察觉了我的喜欢,有天笑着递来一株含苞的月季:“拿回去种吧,好好养着能开不少花。” 我双手小心地捧着花苗,一路快步跑回家,在院坝边角辟出一小块空地,蹲在地上除草、松土,又从灶房里偷偷舀了些草木灰当肥料,把月季稳稳栽了进去。后来月季真的开了,墨绿色的叶片油亮厚实,托着层层叠叠的花瓣,像用胭脂细细染过的彩球,艳得晃眼,看着就让人心里欢喜。从那以后,每天放学回家,我都要围着花地转上好几圈,连浇水都要特意用瓢轻轻洒,生怕冲坏了花瓣。
可没过多久,一天放学刚进院门,我就愣住了—— 那株月季不见了,原本的花地里,整整齐齐栽了一溜小葱。我慌得四处找,最后在远处的垃圾堆里看见了它:花枝已经蔫得打卷,折断的地方渗出乳白色的汁液,像极了花枝淌下的眼泪,几片残留的花瓣散落在旁边,还在微风里轻轻颤动。我腿一软就瘫坐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嚎啕大哭起来。娘听见哭声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我对着垃圾堆哭,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这花又不能吃,我看那地土肥,就栽了小葱,以后炒菜烧汤也能添点味儿。”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有了自己的小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阳台收拾出来,改成了一个小花园。一有空就往花市跑,像春燕衔泥似的,一点点把杜鹃、海棠、栀子搬回家。其中我最偏爱那盆栀子,它的花苞总是孕育得最慢,青绿色的花骨朵裹着厚实的花萼,要等上好久才肯露一点白。每天黄昏我都要给它浇水,能清晰听见泥土“咕咚咕咚”吮吸水分的微响。直到某个雨后的清晨,推开阳台门,就撞见满盆的栀子开了——洁白的花瓣舒展着,像刚睡醒的模样,沉静又清甜的香气,悄无声息地填满了整个屋子。阳台上从此四季都有好颜色,我终于不用再担心花被拔掉,真正实现了养花自由。老婆有时会打趣:“你花在养花上的时间,比照顾我的时间还多。” 我笑着回她:“你把我照顾好,我把花养得好,咱们的日子不就更完美了吗?”
她知道我对花的偏爱,就常抽时间陪我去外面赏花。在那些大型花卉景区里,世界各地的名贵花儿聚在一起,红的似火、粉的如霞、白的像雪,千姿百态的模样让人目不暇接。牵着她的手穿行在花径间,阳光透过花瓣洒下细碎的光斑,各色花朵静静 “注视” 着我们,那种温暖又安稳的感觉,让人心里满得快要溢出来,是从前从未有过的幸福。
前些年再回老家,发现村里的泥巴路早换成了宽敞平坦的水泥路,路两旁栽着一行行紫薇,枝头的花团挤得满满当当,风一吹就落下一片粉紫色的花雨。以前的土坯房也变成了亮堂堂的砖墙房,几乎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辟出了一小块花园,月季、茉莉、三角梅开得热热闹闹,和院外田埂上的野花相映成趣。路过邻家时,看见婆婆正弯腰修剪月季的残枝,嘴里还念叨着:“今年这花开得,比去年还热闹几分哩!” 她身后的新楼房上,太阳能热水器的玻璃管反射着午后的阳光,亮得晃眼。我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忽然明白:其实鲜花从来没有远离过这片土地,它只是在等,等日子慢慢变好,等每一个人都有闲心、有目光为它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