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敏
夏日骄阳下,涪江、安昌江与芙蓉溪交汇处的水面格外明亮,似盛满熔金的河流奔涌向前。我沿江畔行走,感受被江水冲刷出的古城生命痕迹,目之所及,皆如泼墨画卷,延展着岁月与生命本身的故事。
涪城是被三江托在掌心的城。站在越王楼俯瞰,三条江水各携姿态奔来:涪江最壮阔,像穿青布长衫的汉子,裹着上游雪山的清冽,浩浩荡荡撞入城区;安昌江温婉,水面泛着细碎鳞光,像裹着素色绫罗的女子,贴城郭边缘轻移莲步;芙蓉溪最纤巧,绕东山脚边打个弯,才羞答答汇入主流。它们在交汇处轻拥,水面漾开的涟漪,竟似不忍分离的吻。江风裹着水汽扑在脸上,混着岸边绿树的清香,潮湿温润里藏着草木微涩。
江上桥身姿各异。东方红大桥沉稳厚重,横卧江面任流水日夜穿身而过;富乐大桥柔缓的弧线划破水面,如一道卧波长虹;三江大桥则让人窥见奇景——三条“巨龙”并肩跨江,静卧波光之上,又似年岁悬殊的兄弟,默然相守。
行至铁牛广场,镇水铁牛正卧于其间。青灰色铸铁身躯上,水锈如老墨洇染,四肢紧绷的肌肉线条里,仍凝着当年工匠浇筑的温度。涪城老人常说,传说有一年涪江发大水淹没半座城,知府请铁匠铺老师傅带二十个徒弟,在江边烧了三个月铁,才铸出了一头“镇水神牛”。如今,新铸的铁牛犄角仍朝江面,江水却早已驯顺——汛期来时,远处橡胶坝缓缓升起,轻轻按住浪头。古人以钢铁寄愿,今人以智慧安澜,涪城与水的相处之道,全刻在这铁与水的对视里。
滨江绿道如翠带垂岸。树荫长廊中,游人缓踱,跑者携风疾驰;长椅上,几位老人摇蒲扇闲话。江水在堤下奔涌,与林荫道的市声相融,人行走其间,竟似被夹在两道奔流中:头顶树声簌簌,脚下水语潺潺,生命便在这流动的声浪里,不绝地向远方延展。
暮色渐沉,江水披上朦胧轻纱。我独坐长椅,看两岸灯火次第点亮,浮于江面恍若星河倾落。远处霓虹勾勒城市轮廓,近处广场成了光的海洋:音乐乍起,舞者身影在光影中跃动,连白发都焕着青春;铁牛广场上,胡琴声起,婉转唱腔引得游人驻足。一江静水,倒映着人间万家灯火。
卖冰粉的阿姨推着小车走过,掀开木盖,红糖甜香漫开:“先生,要碗冰粉不?加醪糟的,绵州老味道。”我接过碗,冰凉瓷碗贴着掌心,红糖水里的冰粒咯吱作响,混着远处广场舞的音乐,把白日燥热一点点浇散。
日已暮,游人大多归去。广场下的河边,点点夜光漂在暗沉水面上,如银河抖落的微星。有人端坐小凳,有人背靠铁牛,于万籁俱寂里侧耳听水的喘息。
归途上,江水絮语愈清。诉说着铁牛镇水的传说,道古渡号子的回响,讲新桥通车的欢庆,也念此刻岸边恋人的呢喃。这江水从雪山来、向东海去,却在涪城留下最温柔的臂弯。千百年来,它冲刷城墙、滋养生计,带来过惊涛,也孕育过繁华。
望着这万古流淌的江水,我忽然懂了何为“逝者如斯”。那份被江水抚慰的感动,终将永恒如新。待晨曦微露时,它又会把涪城的倒影,温柔揉碎在粼粼波光里,一如往昔,一如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