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严兴才
后半夜的雨,淅淅沥沥打在窗棂上,像有人在檐下翻一本磨卷了边的旧书。清晨推窗,风裹着湿漉漉的凉意钻领口,脖子一缩才惊觉:秋天是真的到了。
手机在茶几上震了震,堂哥的名字跳出来。“三爸病了,”他的声音混着听筒里的电流声,“得空了,回来瞅一眼?”挂了电话,我对着窗玻璃上的雨痕发怔。离老家整十一年了,父母走后,那方小院的锁锈得转不动,钥匙早不知丢在哪个纸箱底。逢年过节接堂哥电话,总说“都好”,却从没认真想过回去看看。三爸病了——这五个字像枚生了锈的铁钉,“咚”一声砸在心上。
国道两旁的白杨叶黄了大半,车过镇口老石桥时,栏杆上爬满的牵牛花猛地撞进眼里,紫的白的,和记忆里母亲种在院墙根的一模一样。三爸家在巷尾第三家,土坯房的烟囱飘着淡青的烟,木门虚掩着,推开时“呀”地一声,惊得檐下燕子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扫过晾衣绳上的蓝布衫。
三爸正坐在炕沿剥玉米,见我们进来,手一抖,攥着的玉米棒滚到炕角,黄澄澄的粒儿撒了半炕席。“回来啦?”他直起身,浑浊的眼睛亮得像被太阳照透的玻璃,扭头往灶房喊,“老婆子,把那只芦花鸡杀了!”堂嫂端着铜盆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笑着打岔:“前天还念叨你,说小时候偷他园里的桃,被大黄狗追得跳墙,裤腿勾破个大洞。”
我喉头有点发紧。三爸哪是病了,不过是老屋太静,想盼个人声气。他拉着我儿子的手不放,指腹磨着孩子手背上的薄茧——那是城里孩子学钢琴磨的,他却稀罕得很,一遍遍讲我儿时在河里摸鱼,凉鞋被水冲走,光着脚跑回家;讲我妈总把刚蒸的白面馍偷偷塞给他,烫得他揣在怀里直搓;讲我爸临走前还攥着他的手,说“院里的树,帮我多浇两瓢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在他嘴里嚼得有滋有味,像窖在缸里的老咸菜,越久越有滋味。
午后天放晴了,三爸非要领我们去老屋看看。田埂上的马齿苋沾着露水,踩上去软乎乎的。远处玉米地翻着金浪,风过处“哗啦啦”响,像谁在抖一床晒透的旧棉絮。儿子追着一只绿蚂蚱跑,裤脚沾了圈草籽,活脱脱是小时候的我。“你爸总说……”三爸忽然停住脚,脚边的草被他踩得弯了腰,“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土窝。”
老屋的院门早塌了半截,荒草没过膝盖,唯有院当心那棵梧桐树,枝桠斜斜地伸到天上。树干比记忆里粗了两圈,树皮裂着深深的纹,像父亲晚年手上的老茧,摸上去糙得硌手。“八岁那年栽的,”三爸伸手拍了拍树干,“你爸拿铁锨挖坑,你非要抢着填土,结果把布鞋埋进泥里,哭着闹着要扒出来,鞋跟早被泥泡软了。”
我蹲下身,指尖抚过树干上凹凸的节疤。那天的日头真暖,父亲的蓝布衫后背洇着汗渍,像幅模糊的地图,铁锨铲土时“咔哧咔哧”响。他扶着树苗说:“栽下梧桐树,才能引凤凰来。人活着也一样,根扎深了,日子才能站得稳。”我当时哪懂这些,只顾着数树干上爬的蚂蚁,一只接一只往树洞里钻。
风扫过树梢,叶子“簌簌”地响。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下来,擦过我的肩膀,轻轻躺在脚边。黄中带褐的叶面上,脉络清得像奶奶纳鞋底时绷直的线,一道一道都记着日子。
我拾起来,捏在手里薄薄一片,边缘脆得发卷。这叶子该见过多少事?春里它是嫩红的芽,裹着露水往上蹿,被我掐下来插在玻璃瓶里;夏时撑开巴掌大的绿,我在树下铺凉席,听蝉鸣从早到晚,看月光漏过叶隙在席子上跳;秋来染了金红,把日头的暖都收进纹路里;冬雪落时,它该躺在土里,等着化成来年的肥,护着树的根。
它一定见过父亲在树下编筐,竹条在他膝头“噼啪”响;见过母亲把红辣椒串在树杈上,晒得油亮亮的;见过我爬树掏鸟窝摔破膝盖,坐在地上哭,非要吃灶上刚蒸的红薯;也见过后来人去屋空,只有风在院里打转转,卷起满地枯叶。
指腹摩挲着叶片上的纹路,忽然觉得,这哪是叶子,分明是日子的标本。今年的秋天,我捡起的第一片落叶,就这薄薄一片上,春的盼、夏的热、秋的实、冬的静,都写得明明白白。
我把叶子塞进衬衫口袋,那里贴着心口,能觉出它的薄,它的脆,像握着一整个轻飘飘的过往。三爸在身后跺了跺沾着泥的布鞋,催:“天凉了,回吧。”我应着转身,看见夕阳把梧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铺在院当心,像父亲当年站在门口送我时,那道落满灰尘的身影。
衣兜里的落叶轻轻颤着,像替我把没说出口的那些话——对三爸的亏欠,对父母的念想,对这方土的牵挂——都悄悄写进了这乡愁里。
编辑: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