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代伦
岁月的记忆,有时是融入一块土地的记忆里的。老家的黑泥巴地,又勾起了我的回忆。
黑泥巴地,原是山腰里的一块荒坪。
荒坪不到一亩大,长着疏浅的杂草,拳头般的鹅卵石镶嵌其间。荒坪中还有一块大石头,像晒粮食的簟席那么大,高约两米,表面粗糙,四四方方,呈深褐色。我们把那块石头叫作印盒子石。
小时候,我们常爬到荒坪中的印盒子石上玩耍。上山砍柴、放牛、捡粪时,小伙伴们总要邀约在印盒子石上打纸片、跳绳、抓子儿。给生产队干些轻巧的活路,比如去坡地里翻红苕藤、摘豇豆、掰玉米,累了我们就跑到印盒子石上歇口气。
这块印盒子石,虽身处山岭,也是有用之材。过去修房垒屋,没有钢筋水泥,除了泥土,还离不开木材与石料。印盒子石品相好,外糙里细,表黑内白,质地上乘。附近人家建房,都争着要从印盒子石取料。石匠师傅们雄赳赳地吆喝着号子,举起大锤猛击铁楔,硬是把偌大的印盒子石凿裂成形状大小不一的石块,再打成毛条石或四清料,用作墙基石、门槛石、堡坎石、立柱石。用土石建成的土墙房,冬暖夏凉。
我们家修土墙房时,父亲就请石匠从印盒子石上开采条石做立柱。石匠师傅撇开徒弟,亲自上阵,用二锤和小铁楔小心翼翼地开出几根长长的石条,又用匾錾或圆錾凿成四四方方或圆圆滚滚的石柱。石柱支撑起我们屋顶的扇架横梁,朝夕相处中,石柱仿佛有了灵性。我们有时会和它说悄悄话,时常摩挲柱身,亲密接触。石柱渐渐起了包浆,原来的灰白色渐渐变成浅黄、橙黄,容颜里浸润着历经的沧桑。我们一家人也在这屋里度过了苦乐相伴的时光。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物资相对匮乏。农村人多地少,粮食产量低,常常不够吃。生产队便组织社员开荒,山腰的这块荒坪被一锄一锄地翻挖出来。大家捡出一个个鹅卵石和开采印盒子石时散落的碎石,四边垒成地埂,修起排水沟,一块地就成型了。地里的泥土和印盒子石表面颜色相近,深褐色,油亮亮的,社员们便称这块地为黑泥巴地。后来包产到户,黑泥巴地成了我们家的承包地,由我们耕种。
黑泥巴地土层浅,离堰塘远,灌溉全靠天下雨,只能种耐旱作物。每年抢在雨天,趁地里泥土湿透,我们就赶忙栽上红苕,间种玉米。
旱地的杂草长得像人的头发一样快。为不让杂草影响红苕、玉米生长,除草成了地里的主要活路。从种到收,一般要除两三轮杂草。母亲不让我们用锄头除草,因为锄头铲草时会铲掉红苕根部的土,导致垒土变薄,影响红苕生长。她带着我们在黑泥巴地里弯腰弓背,两手左右开弓,连根拔除杂草。我们累得腰酸背痛,还要忍受云团般的蚊虫叮咬。可不到一二十天,新的杂草又会冒出土层。雨水勤的时候,杂草疯长,很快就会淹没红苕苗和玉米苗,我们便开始新一轮除草。
雨水多的年份,施些干粪,玉米和红苕也能有好收成。从黑泥巴地里挖出一挑挑红苕,掰下一筐筐玉米时,我们脸上总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后来,老家通了武引水,一条水渠从黑泥巴地上方的山顶经过。为了多收些谷子,不再缺米吃,我们把黑泥巴地改种了水稻。先把地埂筑得更厚实,在易垮的地段衬上石块。大春栽插时节,武引放水,我们就从山上的沟渠开个小缺口,让水哗哗淌进黑泥巴地。浸透泥土后,再用稀泥抹一遍地埂内侧以防渗水,关满水,用牛拖着犁耙平整土地,然后赶紧栽下秧苗。
刚栽下的秧苗没精打采,十多天后便精神焕发。趁武引水后几轮灌塘堰的机会,我们往黑泥巴地放三四次水,加上大多年份天公作美,时常下雨,秧苗长得茁壮葱绿,与山林的苍翠融为一体。
给秧苗除草叫薅秧,一季水稻要薅两三次。大热天里,我们拄着一人多高的薅秧棒站在秧田,仿佛置身蒸笼,热得汗水淋漓。我们用脚踩秧苗根部附近,既把长出水面的杂草踩进泥土阻止生长,又能疏松板结的泥土,利于秧苗汲取养分。稗草是稻田的主要杂草,母亲教会我们识别与秧苗相像的稗草,让我们睁大眼睛将其连根拔除,扔到地埂外。
黑泥巴地的水稻,应时分蘖、拔节、抽穗、扬花、灌浆、饱粒,慢慢勾头。沉甸甸的稻浪一片金黄,与四周山林的五颜六色交相辉映。
九月是水稻收割的时节。我们扛起拌桶、拿上镰刀、担着箩筐走向黑泥巴地,挥汗如雨,一天多时间就把水稻收完。五六百斤谷子踏踏实实担回家,我们从此告别了难得吃上大米饭的日子。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国家将保护生态环境作为国策,实行退耕还林政策。加之我们几兄弟离开老家,住进场镇和城里,便在黑泥巴地里栽上十几排上百株栾树,植成一片林。
如今,老家黑泥巴地里的栾树已长得又粗又大,高达十来米。春天枝繁叶茂,绿荫遮地;夏天花满枝头,清香四溢;秋天蒴果丛丛,形似紫红的小灯笼,随风摇曳,落英缤纷。一年四季,黑泥巴地犹如一幅变幻的水彩画。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黑泥巴地的岁月,刻满了时代的印记。而今回到老家,我总会情不自禁转到黑泥巴地,置身于这片画屏中,沉浸在温暖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