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天柱
一列绿皮火车在层峦叠嶂间蜿蜒穿行,汽笛声刺破蜀道千年的沉寂。
昏暗的灯光在广元站台上摇曳,1955年的夏夜,七岁的我攥紧父亲的衣角,望着黑色巨兽般的列车喷吐白烟停靠站台。全家挤进南行的列车,车轮撞击铁轨的节奏催人入梦,又在一次次停靠中被站名唤醒:“小溪坝”“竹园坝”“厚坝”“马角坝”“中坝”……这些嵌着“坝”字的地名,如散落蜀道的珍珠,在沉沉夜色中次第点亮。
这是70年前,因父亲工作调动,我们举家从广元搬迁至绵阳时,我第一次接触宝成铁路的情景。那是我与宝成铁路的初次邂逅,也是一段漫长情结的开端。
十年后的盛夏,我以高二学子的身份重踏宝成铁路。外祖父带我赴京探亲,列车攀爬秦岭时,我贴着车窗感受温度的奇妙变化。黎明时分的秦岭站,海拔1314米的站牌下,七月的晨风竟带着刺骨的寒意。
钢铁蜀道的青春印记
1965年那趟北上列车,第一次带我走完宝成铁路全线。当车轮咬紧千分之三十的陡坡艰难爬升时,窗外观音山展线如巨龙盘绕。45公里的路程需架设55座桥、开凿49座隧道,工人们曾在此腰缠绳索悬空作业,用钢钎劈开险山路堑。望着周围连绵起伏的山峦,我对这条铁路的修建难度有了更直观的感受,也对筑路工人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车过秦岭时,蒸汽机车喘着粗气,浓烟裹挟着月光,在夜色里拖出一条灰白的尾巴。三台机车前拉后推,才勉强拖动900吨的车厢。那时无人预见,十年后国产“韶山”型电力机车将在此创造奇迹——单机牵引2400吨翻越天堑,年运力从400万吨跃升至1200万吨。
1966年深秋,我第三次踏上这条铁路。车厢里的年轻人挤在过道甚至行李架上,高唱着革命歌曲。绿皮火车的温情被时代狂热碾碎,连车窗外嘉陵江的明月也无人欣赏。即便如此,宝成铁路依旧稳稳地承载着人们的热情与希望,将一批又一批旅客送往北京。
人间烟火的钢铁脉络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第四次旅程,时光已在我身上碾过深浅不一的辙痕。身份从教师变成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身旁多了妻女,还有一生颠沛的母亲——她终于要回到抗战时逃离的河北老家。宝成铁路的绿皮车厢里,铝饭盒在行李架上晃荡,三十多个小时的旅程,将我从青涩少年熬到了而立之年。
那是成都铁路局的8次特快列车,票价二十余元,比慢车利索多了。车厢里挤满了人,汗味、烟味、食物味混作一团。硬座上的旅客像被钉在座位上,人造革旅行包塞满座椅下的空隙,竹椅背的纹理硌进腰背,邻座婴儿的啼哭撕扯着所有人的困意。
可这趟疲惫的旅程,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四川人最熟悉的生命线。
绵阳的厚坝镇,因宝成铁路而兴。攀钢的二分厂、水泥厂的烟囱日夜喷吐着工业化的气息,年产量十万吨的水泥顺着铁轨流向西北,筑起远方的楼房与桥梁。农民放下锄头,走进车间,成了月月领工资的工人。三线建设带来的技术工人扎根于此,他们的口音混杂着天南地北的调子,在四川盆地的边缘落地生根。
而T7/8次列车,则是无数川人北上的独木桥。三十小时的硬座,车厢塞得满满当当,连过道都蜷缩着疲惫的躯体。餐车的盒饭两毛五一盒,但大多数人只啃自带的干粮——那点油星,是舍不得的奢侈。
回程时,暴雨冲垮了铁轨。宝成线瘫痪四十天,七千工人日夜抢修,而四川的货物、信件、探亲的人,全堵在了半路。那一刻才明白,这条铁路不是路,是命。
它捆住了城镇的兴衰,串起了几代人的离合,也勒出了盆地闭塞的淤痕。车轮滚滚,载着人间烟火,在崇山峻岭间,硬生生轧出一条生路。
铁轨上的文明嬗变
宝成铁路的电气化之路,是一部中国铁路的进化史。
1975年7月1日,首列电力机车驶出成都站,中国铁路电气化元年正式开启。在秦岭站陈列馆里,第一台牵引变压器、“四合一”集控台等30余项“全国第一”的展品,见证着白手起家的传奇。
来自全国的专家在宝鸡建立新中国首个电力机务段,这里被誉为电气化铁路的“黄埔军校”。
从宝鸡发端的银线如今已纵横神州——2024年全国电气化铁路逾12万公里,电化率达75.8%,规模冠绝全球。
暮年重走的精神原乡
退休后,我专程重访灵官峡。灵官峡是宝成铁路最险的“肠子”。火车钻进山腹,汽笛声在峭壁间撞成碎片,嘉陵江水在脚下撕咬铁桥。工人们当年用绳索吊在绝壁上打炮眼,如今隧道口的石缝里,还嵌着几枚生锈的钢钎。站在杜鹏程笔下的险峻峡谷,当年建设者“脚登险岩手攀天,腰缠绳索空中悬”的诗句在江风中回荡。
前年冬日,我踏上6063次“秦岭最美慢火车”。这趟横跨陕甘川三省、全程350公里的公益慢车,已连续运行67年。
车上设惠农车厢陈列山货,通学车厢坐着背书包的孩童,科普讲座与招工信息在行进中流动。
雪花纷扬中,我在秦岭站下车。海拔1314米的站台银装素裹,一列中欧班列鸣笛驶过。绿皮车与“复兴号”在蜀道上完成历史性错车,古老站台凝视着中国速度的世纪蝶变。
“各位旅客,秦岭站到了。”列车长的报站声将我从回忆中唤醒。窗外雪花漫舞,几位挑着山货的老人正小心翼翼走下站台。那趟穿行六十七载的“秦岭最美慢火车”,仍以35公里的时速停靠每个小站。
抚摸站台上冰凉的“1314米”海拔标牌,一群少年在“一生一世”石碑前合影。电气化银线在雪光中延伸,那里有筑路人悬在峭壁上的身影,有女接触网工挂在钳子上的花布包馒头,也有我七十载人生沿途寄存的悲欢。如今,除宝鸡、广元间运行的6024次慢火车外,已无其他客运列车沿宝成铁路到宝鸡了。对于我们这些有着深深宝成铁路情结的人来说,实在是大大的遗憾。这条铁路承载着太多人的回忆和情感,它不仅是中国铁路发展的一个里程碑,更是一个时代的象征。我相信,无论岁月如何变迁,宝成铁路在中国铁路史上的地位都不可替代,它将永远铭刻在人们心中,成为一段不朽的传奇。
编辑: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