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静
夏日,风从街角溜过来,裙裾便有了完美的弧度。走出商场,自信和妖娆全写在了脸上。细数这些年入的小裙,各种花色,各种款式,算是实现了穿裙自由。然而,突然毫无征兆地想起过往——一件同样的棉布碎花裙,猝不及防地在记忆的褶皱里,抖开了它的鲜艳。
我上初中的时候,严厉的父亲常常告诫我:“心思要用在学习上,若能考入城里的学校,才证明你有出息!”家中吃穿用度,皆须简朴,仅满足刚需,更别说有半点打扮的念头。记得有一次,妈妈买来了一对粉红色蝴蝶结发卡,偷偷别在我的头发上。父亲看见,竟沉着脸将其一把抓下,当场折为两段,生生丢弃在我的绝望中。
然而,奶奶却将一切默默看在眼里。她在家的地位高高在上,岿然不动。暑假的一天,住在城里的表姐邀请奶奶去玩。归来时,奶奶的脸上漾着一丝掩不住的喜悦,眼睛亮得像偷藏了星星。她神秘地将我拉进内屋,从行李包袱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纸包。打开的一刹那,我心底整个灰扑扑的世界骤然被照亮了。奶奶低声嘱咐:“快去试一下,看合身不。”我接过裙子,那凉滑的棉布在指尖轻轻流动,如同拂过一缕清凉的小溪。内心深处,一个女孩对美的渴望,此时被彻底浇灌。
我终究按捺不住,第二天早上便换上这件新衣去学校“显摆”。前所未有的自信趁风而长。到了学校,才发现那飞扬的裙裾在灰黄泥土的操场与斑驳砖墙的映衬下,简直像误入麦田的油菜花那般刺眼。同学们投来的羡慕目光,像被“巴啦啦小魔仙”点成了异类,浑身被无数芒刺扎着。放学途中的黯然神伤与上学时的得意忘形形成强烈反差。回家后,我就换下裙子,藏入箱子——那柔软触感在我指尖稍作停留,便隐没入黑暗。仿佛那朵误入麦田的孤花,终究被无边无际的油绿淹没,徒留一痕羞怯。
后来我如愿以偿进城里读书。临行前收拾行装,骤然想起那件仅仅开了封、依旧崭新的裙子,心中窃喜:这下我可以尽情撒欢了。我满心欢喜地将它收进行李箱,以为这被乡野排斥的美丽,终能在城市寻得归宿。
九月,盛夏的余温犹存。我满怀期待地穿上裙子到学校,希望获得其他女同学的艳羡和赞美。然而,事情并非如我所想的美好。走在女生队伍里,她们的雪纺纱裙,将我的碎花布裙衬托得黯然失色。我再一次坐立难安。裙子的款式和色泽仿佛在周围涌动的时尚潮流中渐渐黯淡、发黄,无声地消融。听见有人低语:“乡下带来的吧?”声音虽轻,却字字扎心。从此,碎花裙再次被折叠,压在了箱子的最底层,一放就是许多年。
岁月流转,在城里工作的我,衣裙塞满柜橱。几经辗转,那件始终未能真正“面世”的碎花裙依然在衣橱的角落。几次断舍离,都把它留下了。虽已如陈年的晚霞,布料也显出几分脆弱,然而那碎花的图案却依然固执地清晰着。我轻轻抚过裙身,仿佛还能闻到樟脑丸的微涩与奶奶未曾带走的温情在弥漫。我怔怔思忖,恍然惊觉它从未真正属于过乡村的黄土地,也未曾融进城市的霓虹喧嚣——它仿佛生来就只为在时光深处安眠,只待这重逢一刻,于记忆里漾起对奶奶的思念,也对父亲的严加管教有了深刻的理解。
原来有些美丽,生来就为了被珍藏;有些遗憾,却比圆满更加长久地照亮心房。这裙子如同被岁月仔细收藏的一枚书签,夹在我生命最幽深的章节里。它从未能真正契合过任何一处地方,然而恰恰是那错落缝隙之中,侧漏出家的温润和爱。
时尚本是一场轮回。今天,我身上依然穿了一件碎花裙,只是心态已脱离了那个传统而又固执的年代。那件在箱底沉默至今的裙子,如同我的童年,在厚厚尘埃下始终维持着未曾绽开、却又不肯熄灭的模样。它不合时宜的鲜艳,恰成了命运写给我的一封彩笺。这暗处的微光,虽未照亮道路,却足以点燃回忆,温暖了所有回望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