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是通人性的。在川西北的乡坝头,家家户户养狗看家护院,它们都是当之无愧的“守门神”。
我家从前养过一条狗,浑身毛色黄得像晒透的苞谷,油亮油亮的。我们都喊它老黄——这个名字,一叫就是好些年。
那是个寒风刺骨的冬日黄昏,母亲从庄稼地往家走,田坎边的风“呜呜”地刮着。老黄不知何时跟在了她身后,不紧不慢地晃悠着。母亲咋个撵、咋个吆喝,它都像块嚼不烂的口香糖,硬是黏着回了家。农村老话讲“猪来穷,狗来富”,或许为了图个吉利,又或许是老黄湿漉漉的眼神,母亲动了恻隐之心。
老黄不挑食,好养活。没两年光景,就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大狗。一身黄毛在太阳底下泛着光,身长腿长,耳朵总是警觉地支棱着,见了生人就“汪汪汪”叫个不停。邻居家的小娃娃们远远瞧见它,都吓得绕道走,它也因此没少挨骂挨打,可性子还是倔得很。
都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黄还真管过一桩“闲事”,硬生生把两家二十年不相往来的恩怨给化解了。那时候我和哥哥在三十多里外的区公所读书,没亲眼瞧见,但听母亲讲过无数回。那些年大家都穷,为了包产地的沟沟坎坎、房前屋后巴掌大的地方,邻里间争嘴打架是常有的事。
那天,隔壁张婶到河沟边洗衣裳。腊月的风刀子似的刮着,她弯腰去捞被水冲走的衣裳,冷不丁脚底一滑,“扑通”栽进了河沟。河沟早被乡亲们掏得淤泥见底,岸边连根抓扶的枝条都没有,张婶穿得厚、身子胖,越扑腾越往下沉,只能拼命喊“救命”!
“汪,汪,汪——”老黄的叫声突然划破寂静。它正巧路过河沟,瞧见有人在水里挣扎,它撒腿就往王婶家跑。王婶被吵得心烦,抄起棍棒就去撵,可老黄挨了好几下也不躲,反而叼住她的裤脚直往河边拽。王婶这才觉着不对劲,叫上丈夫跟着老黄跑到河边,一眼就看见在水里扑腾的张婶。王婶丈夫二话不说跳进刺骨的河水里,王婶赶忙递上手里的棍棒,七手八脚把张婶拉上了岸。张婶冻得嘴唇乌青、牙齿打颤,王婶又抱来谷草生火给她取暖。打那以后,两家的心结解开了,再没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红过脸。
这么多年过去,我为啥总记着老黄?因为它曾悄无声息地失踪过整整一周,而这事,还和我与哥哥有关。
那时哥哥读高二,我读初一,每个周日吃过晌午饭,就得背着装满米、红苕和泡菜罐的背篼,走三十里山路去区中学。老黄总爱跟在后头,往常送到卡房垭——那个和隔壁乡镇交界的地方,它才会慢悠悠往回走。
可那天,我和哥哥边走边摆龙门阵,等走了很远才发现,老黄还在身后跟着!我们慌了神,又是吆喝又是扔石子,把它撵走,可它还是跟上来了。
我刚进校门,老黄摇着尾巴,眼巴巴地望着我,喉咙里还发出“呜呜”的委屈声。哥哥跑遍校园,只寻来几根快烂的红苕和一点剩饭。老黄狼吞虎咽吃完,我们又开始撵它。它一步三回头,走几步就停下来看看,生怕被抛弃。想起平日里它的好——父母喊一声“老黄,去把大鹅吆回来”,它立马撒腿就跑;晒粮食时,不用吩咐就守在旁边撵麻雀;家里来了客人,只要说一声“莫乱叫”,它就乖乖趴在一旁不吭声……
我们把老黄撵到旦家庙,预习课的铃声就响了。
那时候每周要读六天书,周五下午一放学,我和哥哥就急急忙忙往家赶。到家后,没瞧见老黄扑上来撒欢。“黄狗呢?”我们问。母亲愣了一下:“不是跟你们走了吗?我们还以为在学校呢。”
老黄真的丢了。整整六天,音信全无。我和哥哥坐在门槛上,心里七上八下:是不是被人拴住了?是不是遇到坏人遭了毒手?是不是迷路了还在荒野里挨饿……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老黄的影子。
半夜里,“哒哒哒”,一阵抓门声从父母的房门上传来。母亲赶忙拉亮电灯,披着衣服冲出去,紧接着传来她惊喜的喊声:“老黄回来了!老黄回来了!”我和哥哥光着脚就往外跑,灯光下的老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杂乱的皮毛上沾满泥渍,左后腿一瘸一拐,连叫声都微弱得听不清,可眼睛里却闪着光,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诉说。母亲转身就往厨房跑,煮了满满一碗面,还放了好大一块猪油——那可是我们平日里都舍不得吃的好东西。
我和哥哥蹲在老黄身边,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真不敢想,这六天它到底经历了啥,走了多少冤枉路,又挨了多少饿。
后来我去了更远的地方读书,每年寒暑假才能回家。和老黄相处的日子越来越少,可每次推开家门,总盼着那个熟悉的影子摇着尾巴冲出来。再后来,哥哥在信里说,老黄是老死的,父母把它埋在了屋后的竹林里。
从那以后,我们家再没养过狗。日子一天天过去,屋后的竹林依旧沙沙作响,再也没有一只狗,会追着我们的脚步,伴随我们走三十里山路了。(齐述洋)
编辑: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