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永忠(北京)
1925年的盛夏,母亲唐邦珍在巴蜀的烟雨中降临人间。她的一生,在儿女心中播下永恒的爱,以百年的时光,让温暖永驻我们心间。
我两岁半那年,母亲毅然决然地将我送进托儿所。那时的我,尚在懵懂之中,只知啼哭,全然不解母亲此举的深意。她温柔却坚定地说:“两岁半离开妈妈,你会成长得更快。”小小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母亲要让年幼的我,早早学会独立生活。
多年后,我偶然翻开母亲珍藏的日记,才惊觉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深情。1969年,我插队下乡,母亲为见在农村劳作的儿子,蹬着自行车穿越几十里崎岖山路。车辙碾过泥泞,碾不碎她那饱含深情的目光,和分手时扭过头悄悄抹去的热泪。那一幕,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我终于明白,母亲看似狠心的背后,藏着的是对我无尽的期许与疼爱。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出身大家闺秀的母亲,并未被生活的重担压垮,她转身走进厨房,将其当作挥洒才情的画室,把锅铲当成书写生活的墨笔,精心烹制出老家潼南太安鱼的麻辣鲜香。那一道道美味佳肴,曾是游子归家的温暖灯塔,如今却成为我舌尖上不敢轻易触碰的乡愁。母亲常说:“味道是回家记忆的钥匙。”她用一道道美食,开启了家的记忆,也锁住了我们对家的眷恋。
母亲留给我的日记本,封皮已斑驳如老树皮,内页却工整记录着我少年插队时的青涩时光。扉页上“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阅人无数,不如高人指路;高人指路,不如心有顿悟”的墨迹,既是她对失学儿子的殷切叮咛,也是点亮我执着前行道路的星火。在那些迷茫的岁月里,母亲的话语如同一盏明灯,照亮我前行的方向,让我在困境中坚守信念,勇敢追求梦想。
2008年,汶川特大地震,山河破碎,大地呜咽。这一年的5月,也是父亲离开我们整整20年的日子。在地震后的第二天深夜,我怀着悲痛的心情,为那些在灾难中死去的母亲们,写下了长诗《孩子三别》(孩子别怕、孩子别喊、孩子别哭)。第三天晚上,这首诗被香港艺人在赈灾义演中集体朗诵,母亲得知后,说这是对身处特大地震重灾区中的她最大的慰藉。
母亲一生都在为我们儿女遮风挡雨,做我们坚强后盾。当弟弟在电话中告诉我,母亲去世的噩耗时,我心急如焚地赶到医院。抱着病床上母亲尚有余温的身躯。此时,一滴穿越生死界限的眼泪,竟然从母亲左眼角慢慢流出……我知道,那是母亲的灵魂在等待大儿子的归来,作最后的道别。
在母亲的病床上,我找到了三天前那篇刊于《人民日报》的文章,那是她弥留之际指尖摩挲过的铅字。墨香中,藏着母亲未说出口的骄傲,她用一生的时间,为我们诠释了母爱的深沉与伟大。母亲的离去,让我懂得了生命的脆弱与珍贵,也让我更加珍惜与家人相处的每时每刻。
母亲不是神龛里完美无瑕的塑像,而是有血有肉、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平凡母亲。她会偏心,把最后一块腊肉夹进大儿子的碗里;她也固执,重男轻女的旧习像老屋梁上的蛛网,虽努力清扫却总有痕迹。但这些看似不完美的小瑕疵,却让母亲的形象更加真实、鲜活,也让我们的记忆愈发深刻。
母亲每月的工资,几乎都用于对外公的赡养和对娘家兄弟姐妹的援助。那时的我们,心中虽有疑惑,却不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如今回首往事,我才明白母亲的善良与担当,她用自己的力量,守护着整个大家庭的温暖与和谐。
母亲临终前把存款交妹妹保管,最后时刻叮嘱妹妹向我和弟弟传看并执行遗嘱。遗嘱里的公平和嘱咐,是她用一生学会的功课。她用自己的方式,教会我们如何做人,如何对待家人,如何承担责任。母亲的言传身教,将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成为我们人生道路上最宝贵的财富。
今夜,我按母亲教我的方法学做太安鱼。蒸汽氤氲间,恍惚又看见母亲的身影,那熟悉的面容,温柔的笑容,仿佛从未离去。又闻到母亲的味道,那是家的味道,是爱的味道,是岁月无法磨灭的温暖记忆。
母亲似一本厚重的史书,将中国母亲的坚韧,书写成杜甫《石壕吏》里沉郁的悲悯篇章,又描绘成李白“床前明月光”中如水的温柔画卷。当香港艺人含泪朗诵《孩子三别》时,那不仅是灾难中的呐喊,更是母亲留给世间的遗产——用文字传递的,永不坍塌的母爱。母亲走时带走了最后一堵墙,却留下整片天空。烛光里,我看见她化作《逍遥游》的鹏鸟,羽翼掠过汶川新生的麦田,掠过长安街的华灯,最终停驻在书页泛黄的《缀术》算海中——那里有祖冲之的圆周率,更有她一生写就的永恒公式。爱,是逝者留给生者永远的温暖……
编辑: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