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赖晓庆
暮色像掺了墨的清水,一点一点洇开在天边时,巷子里便陆陆续续飘起了炊烟。我站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下,看夕阳把邻家的青瓦屋檐涂成蜜橘色,檐角挂着的铜铃被晚风拨响。叮咚声裹着柴火的气息,撞碎了满巷子的光阴——又逢中秋了。
灶房里早乱作一团。母亲系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袖口挽到肘部,正往陶盆里揉糯米粉。面粉沾在她鬓角的碎发上,倒像是落了层薄霜。“醒久了才软和。”她嘴里念叨着,手掌压下去又翻开,面团在她指缝间服帖地舒展,渐渐有了月光般的柔润。父亲蹲在门槛外的竹凳上,面前摆着块整切的老南瓜,菜刀在他布满老茧的大手里起起落落,金黄的瓜肉很快堆成了小山。刀刃磕碰案板的声响,混着锅里咕嘟冒泡的红豆粥香,在空气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网住了所有关于秋天的期待。
小妹踮着脚尖往案板上瞧,鼻尖几乎要触到未成型的月饼胚子。那些包了芝麻糖馅儿的小圆饼还带着母亲的手温,表面印着木模子压出的牡丹花纹,花瓣间隙漏出的糖粒,像撒了一把碎星星。“姐你看!”她举着刚捏好的兔子造型面塑,耳朵翘得老高,眼睛是用枸杞嵌的,红亮亮的,倒比真兔子还精神。我笑着接过,指尖碰到她的小手背,凉丝丝的,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
院外的桂树不知何时开了。也许是午后那场微雨催的,细细碎碎的鹅黄花朵藏在叶底,若不凑近些,简直要错过这满枝桠的甜。爷爷搬了藤编躺椅坐在树下,吧嗒着他那杆铜烟锅。烟缕绕着他银白的胡须打旋儿,又被穿堂风吹散,倒像是给桂树蒙了层轻纱。几只晚归的麻雀掠过枝头,惊落几点桂花雨,有的落在爷爷摊开的掌心,有的掉进他脚边的茶碗里,浮在水面上打转。“八月十五夜,桂子落无声。”爷爷突然哼起旧时的童谣,声音沙哑却温和,像老留声机里的唱词,每个字都浸着岁月的温度。
天终于黑透了。云絮慢慢游移,露出后面那轮圆满的月——先是一线金光从云缝里渗出,接着便是完整的一轮。清辉泼洒下来,将晾衣绳上搭着的花衬衫染成浅银,把墙角的水缸映出粼粼波光。全家人搬着矮凳聚在葡萄架下,石桌上摆着刚出锅的月饼、装在粗瓷碗里的炒菱角,还有母亲特意温好的桂花酿。酒液斟进玻璃杯,漾起细小的气泡,每个气泡里都托着个月亮的倒影。
妹妹捧着一块五仁月饼,咬得太急,瓜子仁蹭在下巴上,活像只贪嘴的花栗鼠。奶奶颤巍巍地给她擦嘴,皱纹密布的手背上爬满老年斑,却在触及孙女脸颊的那一刻放得极轻,仿佛怕碰碎了什么珍宝。“慢些吃,没人跟你抢。”这话奶奶说了几十年,每次都带着宠溺的责备。父亲举起酒杯,月光透过葡萄叶的间隙落进杯中,与他眼里的光融在一起:“往年这个时候,你太姥姥还在呢。”他的嗓音突然低了下去,目光投向院角的老水缸——那里曾装着太姥姥亲手腌的酸梅,如今只剩半缸清水,映着天上地下两个月亮。
夜渐深了。露水开始凝结,打湿了台阶上的青石板。不知谁家的孩子放了盏孔明灯,橙红色的光点摇摇晃晃升上夜空,与月亮并肩而行。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不是过年的那种喧嚣,倒像是大地轻轻打着节拍。母亲收拾着残局,把剩了几块的月饼收进搪瓷盘,嘱咐明天早上蒸笼一热还能吃;父亲踩着梯子去摘高处的桂花,说要晒干了明年包粽子用。爷爷依旧坐在桂树下,烟锅早已熄灭,他却看得入神,望着月亮出神的模样,像个初次见到新奇事物的孩子。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问过母亲:“为什么一定要团圆呢?”那时她正在给我缝补扯破的书包带,针线穿过粗布发出“嘶啦”的声响。许久之后,她才说:“就像月亮总要圆满一样,人心里也得有个圆乎乎的盼头。”此刻看着身边模糊却又无比清晰的面容,闻着空气里混杂着桂香、米香和烟火气的暖意,忽然懂了这个道理——所谓中秋,不过是找个由头,让分散的人重新围坐在一起,把那些说不出口的牵挂,都泡进同一壶茶里。
后半夜起了阵风,吹得窗棂簌簌作响。我在梦中恍惚看见许多重叠的影子:年轻时的母亲也曾这样揉面做月饼,那时的她还没有白发;幼年的自己蹲在同一个葡萄架下数星星,以为月亮会永远这么大、这么亮;还有已经离去多年的太姥姥,她的手背上没有老年斑,只有常年劳作磨出的厚茧……醒来时月光依然明亮,照见床头柜上放着半个没吃完的月饼,表皮微微发硬,内里的糖稀却仍在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