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虹霏
中秋夜,我在奶奶身旁看她做月饼。她的手像两片被风吹倦的枯叶,在案板上轻轻起落。我拿起手机,屏幕里是一张精修的满月——清晰、完美,却像从图库复制来的标本。
“来,你也试试。”奶奶把一小块油亮的面团按进模具。
我掌心一触,那枣木温润如玉,指尖却摸到密密麻麻、深不见底的划痕。凑近灯下细看——那不是花纹,是刻痕。横、竖、撇、捺,像无数沉默的嘴。
“字。”奶奶抬眼,目光穿过老花镜,“你太爷爷刻的。”
我怔住,指腹成了最敏感的探测器,在黑暗中循着笔画游走。这是一场无声的考古。第一道,是坚硬的“独”;第二道,是绵长的“在”;第三道,是棱角分明的“异”……当最后一笔遒劲的“乡”在掌心完整浮现,我几乎被那沉重的笔画压得喘不过气。
“独在异乡为异客。”奶奶轻声念出,像一声叹息,“那会儿兵荒马乱,你太爷爷逃难到这儿,中秋夜想家,又没纸笔,就拿刻刀在月饼模子里,反着刻了这句诗。”
我低头看自己沾满油酥的手——刚才还在触摸虚拟的完美月亮。此刻,这方粗粝的木模却让我摸到了七十多年前另一双颤抖的手,摸到了一个男人用刀尖对抗遗忘的决心。他把滔天的思念,压缩成掌心方寸间的沟壑;他把望月的眼睛,变成木头上沉默的星座。
我郑重地把面团按入、压实、磕出。饼胚落在掌心,诗句是正的,像一句终于说出口的告白。当我那枚带着笨拙刻痕的月饼出炉,窗外的月亮刚好升到中天。我举起它,透过饼上焦糖色的圆,望向天上的银盘。
我忽然懂了。天上月清辉普照,属于所有人;而奶奶传给我的这枚掌心月,只属于我们的家族与血脉。它不完美,甚至粗糙,可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里,藏着祖先的呼吸、眼泪和望乡的目光。
今夜,我的掌心里,栖着一轮被岁月打磨得温热的月亮。它比天上的那轮更亮,也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