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丽的错（绵阳）
父亲已孑然远行数年。思念是回忆开出的花，如六月的石榴开欲燃，热烈且妖娆。父爱深沉，年幼的我不易察觉。人到中年，才深知父亲拥有“父亲”这个身份，太短暂。我与父亲的缘分，太薄浅。借着酒意，扶着时光的长廊，我邀来天空那枚新月伴路，穿越到那些有父亲的空间。
父亲出生在一个裁缝世家。三个姑姑在祖父的传授下，掌握手艺。特别是我大姑一家，为十里八乡人家做衣服维持生计。我经常去大姑家用边角布料做色彩鲜艳的沙包，那是一段美出花来的童年。因此，年少无知的我时常心里责怪父亲。
父亲喜欢机器，但不是缝纫机。刚记事那会，逢年过节，我的祖父还能为街坊邻居做几件衣裳。裁剪的时候，还会把父亲叫到跟前，谆谆教诲。我的父亲并不乐从。那年夏天，在祖父“威逼利诱”下，父亲才操起剪刀极不情愿地为我们姐弟缝制衣服。许是内心不从，抑或技艺不精，快完工时，父亲不小心将我弟弟的新衣服剪了一个口子。瞬间，新衣服秒变烂衣服。无奈，一家人合计，为我父亲凑钱买辆货车来跑运输，成全他所爱。此后，我家也因为父亲开上货车，生活质量得到很大改观，被人们冠以“有钱人”。此时，我们才明白，父亲是一个有理想、有眼界的人。
一个暑假，父亲载着弟弟去了县城。不但让弟弟开了眼界，而且吃到了从没吃过的美食。而这些美好，我只能安放在我的无边幻想。父亲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悄然涌上心，转化成一度的怨恨和仇视。学习没了兴趣，成绩自然不如我弟了。春节的压岁钱，父亲也有了区别对待。弟弟１０块，我５块。缜密的母亲消解了我的委屈，那就是一条漂亮的连衣裙，让我成为那条街上最靓的妹儿。然而，父亲看见后，一句“再让我看到你穿裙子，我就剪烂”。彼时，我的头脑里有了“粗暴”二字，源于父亲。后来，我不敢再穿裙子。直到我考上中专，在那个年代算是凤毛麟角了。从此，我有了自己的审美资格——穿裙子。那时我才明白，父亲当初的良苦用心。他是不想让我受外界所扰，影响了学习。
脱农皮，是父亲赋予我们姐弟最后的底线。我和弟弟相差两岁。如果一同上大学，父亲的压力显而易见。一天晚饭时，父亲郑重其事地说，静妹儿，你是老大，也是女孩，你去上中专，有个正式工作就行。你让弟弟读高中，考大学。支付的学费、生活费压力就减小了。我默然应允。但，父亲的安排，无疑再一次在我心里埋下重男轻女思想的怨恨种子。
谁曾想，父亲对儿女的无限成全，让自己变得小心翼翼，接近卑微。一个国庆长假，七天的时间足以满足在外地求学的我回家。那时，父亲筹钱开办了一家机房，为几个村子的乡亲们打米磨面。家里的杂活，只有停电的时候他们才能完成。饭后，父亲端出一筐东西，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了。“你把这个整理出来，我和你妈去机房了，今天有几户人家做面”。我一时语塞。
中午我煮好饭，给父母送去。机房建在一个小山头。机房内，机器轰鸣，大家交流都得靠眼神和动作。我走到父亲跟前，示意他先吃饭，父亲点点头，让我看着机器。流水线上，只见和好的面团经过碾压成片，然后裹在面柱子上。父亲站在最后一道工序处，左手擎着一根面棒，等面条如丝线一般从机器缓缓垂下，父亲左手拿着面棒，右手握着剪刀，轻轻一剪，面条就整整齐齐的挂好了。这样的动作重复三次，一杆完整的面棒就完成了。然后递给主人，拿出去晾晒。看着父亲佝偻着的身子，循环重复的动作，父亲的额头渗出汗来，劳动强度堪比体育运动员训练。我的心不禁一颤，心生疼痛。供我和弟弟读书的学费、生活费、零花钱都是这么挣来的。这个生计，一直持续到我和弟弟毕业。再后来，我工作后参加自学考试，拿到了比中专更高的文凭。释然，源于对父亲的理解。
日子无声，岁月无言。只有父爱在增加。我和弟弟先后结婚，均面临买房。父亲说，你们姐弟俩都有出息，但绵阳买房不是小数目。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多了，我打算重新买辆车跑客运，你们回家也方便。于是，父亲每天奔跑在路上，载着乡亲们进城、返乡。一天，父亲来看我，发现他变洋气了，越发精神了。果然，做自己喜欢的事，是人生美好。
然而好景不长。母亲的一通电话，让我的心掉进冰窟。父亲吃饭老是噎哽，体重骤减２０斤，确诊是贲门出了问题。正是他每天跑车以客之便，饱一顿饥一顿所致。手术后的父亲，胃口小了很多，身体日渐消瘦。我和弟弟商议，卖了车，让父亲全心养病。此后，父亲嘴里常常喃喃道，才５５岁啊，这病来的太早了，对不起！
时光太瘦，指缝太宽。生命对于父亲的大限之期，说来就来。手术三年后的那个冬天，母亲又来电，父亲一场感冒再也没有好起来。父亲带着遗憾，带着病痛，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清楚地看到，父亲临走时形如灯草，气若游丝，吃力到握不了笔，写下重重叠叠让我们只能靠猜的遗言，他是真的放心不下啊！
子欲养而亲不待。一生爱车的父亲，一生在路上，也没能开启一场属于自己的旅行，只有自己眼前的人生风景。手术后的那几年，我只想开着车载着他走，让他休息。今天想来，真该让他亲自驾驶一盘。甚至幻想——如果父亲还在，一定要为他买辆车，属于他自己的车。
我到底是把遗憾留给了自己。父亲的世界其实很小，小到只装了我们。我的世界很大，装满了诗与远方。走过半生悲喜，穿过人群，寻觅着未来的梦。蓦然回首，才发现记有父亲的日记，仅此。
微信上从没有父亲。这些文字只能托付云笺寄往天堂。
编辑：郭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