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林(成都)
文学评论家谢有顺说,散文的后面站着一个人。其实这个人是会走到前面的。读侯志明散文集《行走的达兰喀喇》,这个人不仅一步一步越过岁月的风尘,迎面走来,而且还是以山的姿态,脚步稳健,踏实有力,负重、隐忍、宽厚的身影,在内敛、朴实、方正的叙述中,不时催人泪下。
这部散文集,显然是侯志明一段生命历程的记录,涌动着对命运不屈的抗争。其中的幽微之处、无言之痛、无奈之状,以及莫名的悲愤,让我这个几乎与他同龄,又有着许多类似经历的同时代人,痛切肺腑。这或许就是好散文的魅力,它至少能打动一部分人,至少能成为某一个历史阶段中某一个群体的生命剪影。
所谓细节,就是生命中那些无法忘怀的瞬间。捕捉细节,是优秀散文的第一要务。因为,意义是在细节中涌现出来的,而不是靠煽情和精深的说理,更不是靠天女撒花般的诗意修辞,以及重重叠叠的文化伪饰。细节是时光之流淘洗后留下的珠宝,是散文中的一个个“刺点”,是它让情感和思想的“展面”有了纵深。
父亲买橘子回来攀上月台时的“艰难”,使不少人记住了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侯志明笔下的细节,常常牵出一个个带“普遍意义”的普通生活场景和历史情景。比如写母亲冒着酷暑,把借了一个中午才凑够的20多斤面,跋涉10多里路送到“我”所在的学校时,“汗水湿透了母亲的衣衫,也斑斑驳驳地印在了粮袋上”。
比如“我”打倒了父亲的酒盅,父亲听到响声,“急忙跳上炕来,双膝跪着,用手撑住两个桌角,嘴吻到桌面上,把我洒了的酒慢慢地吸进嘴里。”又比如写贫困时期,“我”从单位打回两个人的饭,转身做别的事,仅一会儿工夫,发现“两个人的饭就被妻子一个人吃光了”,“我也只好装作已经吃过了的样子”。再比如写马赛族人“口渴时会拔出腰间的尖刀在牛脖子上捅一下,找一根草管插进去像喝饮料一样吸”。
还有一些细节,是需要用心和细心才能领悟其中的妙处,甚至还需要联系“副文本”和前后文本才能读懂。《尘埃里的花》写被遗弃的扶桑花,只有结合开篇不经意出现的一个小细节——“我出了一点‘问题’”工作因此发生了变动——才能理解:这里的扶桑花实际是“抚伤”花。这篇散文与后面“感言”里写于同一时期的《小草·狗·骆驼》形成精神呼应,分别以内、外两副笔墨,刻画出特殊时期叙述者的特殊处境和心境,以及来自民间和自己内心的精神力量。
与捕捉细节相关的,是侯志明对事物的精确描写。这种精确描写不只是一种功夫和技法,更是一种人生态度和叙述伦理。它既是对日常、对事物的尊重,也是对自己情感的珍视,以达到对真实和真相的追寻,赋予散文以坚实的历史感。精确的描写,在许多时候,意味着越出“俗见”,俯下身子,贴近地面观察和写作。其语词后面,是穿透事物表象和生活芯子的敏锐目光和明澈理智。
汶川地震,是四川之痛,整个民族、国家之痛,也是全人类之痛。《痛定还痛》用2.5万多字的篇幅,以救灾亲历者的切身体验,通过大量精确描写,及时记录下这场灾难最为鲜活、最为珍贵的场景和资料。这些场景和资料浸透了叙述主体的血泪和认知。
《行走的达兰喀喇》仅以这篇散文就足以立世,就足以使许多同时代的散文集子黯然失色。吉狄马加说这篇“文字略显仓促”,可谓慧眼独具。相反,也恰好说明其未被深入“加工”而本色犹存的可贵品质。
的确,在许多时候,留住事物的“本色”,正是散文精确描写所追求的目标和艺术效果。这样的例子,在《行走的达兰喀喇》中俯拾即是,并织就其散文结实的肌理。
比如对“街头擦皮鞋”过程的精确描绘:只见擦鞋人“首先掏出一个矿泉水瓶子,把水倒在一个刷子上,先把鞋边的泥刷掉,然后用布擦干,打上鞋油,先用刷子打均匀,然后反复打来打去,最后,又用两腿紧紧地夹住鞋,用一块大绒布飞快地抛光。不一会儿的工夫,一双脏皮鞋变得锃亮了”。
再比如对剪纸能手姐姐复制别人样品的精确叙写:“她用一张白纸,打湿后自然地贴到一张小小的薄薄的木板上,然后再将自己要的花的样品湿后贴在这张纸上,全部打湿后再拿到煤油灯上用烟来熏。等熏好后,纸也差不多干了,这样将别人的样品揭下来后,你就会发现,原来的花样被清晰地‘拷贝’了下来”。
最后,看看“粮食归仓后”,对父亲喜悦心情的精确描摹:“父亲总是会围着这些粮仓一圈圈地转,一会儿摸摸这个仓里的,一会儿摸摸那个仓里的,一会儿把它们堆起来,一会儿又把它们摊平。”从他那高兴劲儿,“我”感觉到父亲“对待粮食比对待自己的儿女们还要饱含爱和深情”。
散文的写作在俯仰之间。借王羲之的说法,是“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不过,落实到侯志明的散文,这里的“仰观”“俯察”只是一个比喻。“俯察”即是前面所说的对精彩细节的把握和对事物的精确描写,这估计得力于他多年记者生涯的历练。而“仰观”则是指“参透”物象事象、细节情节、世事故事以后的那些“觉悟”。
侯志明散文一个突出的特色是,绝不停留于生活表象的书写,总是要从中生发出“感怀”“感念”“感思”。所以,《行走的达兰喀喇》这部散文集,是以“感恩”“感情”“感物”“感言”“感事”分类辑成的。放在“篇外”的《痛定还痛》,更是“感”,它是“感痛”,是整个集子的情感基础和落脚点。正如《跳蚤的启示》中写道:“痛,并不一定是希望和超越,但希望和超越却不能不痛。当我们不再有痛的感觉时,也许我们已经退步或者正在退步。”
有感而发,有痛而言,绝不强赋新词、无病呻吟,侯志明的散文不是“做”出来的,而是那些个生活事件催逼出来的,是一次次以文字救赎实施的生命涅槃。他经由事件生发出的那些“感悟”,满怀真情,充满洞见,或者振聋发聩,或者发人深省,这使他的散文不乏思辨甚至某种现实批判的色彩。
他在反思国人以“吃节”为旨趣时,他的预言无疑是一记沉重的警钟:“当人们不再为吃而绞尽脑汁时,传统的节日在人们的心目中也就渐渐地淡漠了。”“满足了吃而忘了传统文化的现实是绝不可掉以轻心的。”因为“文化是最后的一道国防线”。他从老树“五十年如一日”的守望中,“领悟”了怎样才能“活出真谛”,那就是“将信仰与追求完美结合”。
不掩饰,不虚美,坦陈眼见的事实,袒露内心的困惑、卑微、软弱和恐惧,使侯志明的散文表现出“伟男子”式的真诚。这种真诚是一种自觉的“担负”。
写久别重逢,母亲招待我们的是“带霉味的瓜子”;写对家的思念,却发现这种思念已分属父母与妻儿两个家,不能专一;写惟一的一次偷东西,双手颤抖、大汗满头。
写汶川地震突如其来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可能要死”,再次想到的是“此生完了”,然后想到的是父母和妻子的安危,都是“一己之私”。但当“我是本单位第一个被点名立即奔赴灾区的人”的时候,“我”义无反顾。而必须自我评价时,他又变换称谓,以“我们”代替“我”,避开标榜自己:“别无选择时我们选择了前进,别无选择时我们选择了战斗,别无选择时我们选择了舍小家顾大家。而无数的感人事迹又使我们坚定了这样的选择。”
这种总是把“我”放到“我们”中权衡考量,总是把问题留给“我”,把功绩归于“我们”的胸怀和格局,使侯志明的散文叙述,充满了克制和控制,没有诉苦、怨毒等“坏趣味”,有的是“太阳下去了,光芒却从你的心底散发出来,照亮深沉而孤寂的夜”。
阅读散文集《行走的达兰喀喇》,如同看到一位情深似海的真情男儿,从达兰喀喇中部大青山北麓的草原出发,行走在沈阳、绵阳、内江、成都、肯尼亚等地,行走在觉与悟的途中,行走在真、善、美、爱的路上。看似四处漂泊,无家可归,却处处以心为家。最终把自己行走成一座山,一座上有星光,而又沉入历史和现实深处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