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玉（绵阳）

　　大凡研究纳西文化或东巴经文的学者，对约瑟夫·洛克的大名不会陌生。这位出生于奥地利，后来移居美国的植物学家、人类学家兼探险家，曾先后六度周游中国西南的滇、川少数民族地区，带走了数万件珍稀植物标本及重要的文物文献，分别撰写了两卷本《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和《纳西语英语百科辞典》等名闻遐迩的经典著述。著名作家阿来据此创作了长篇小说《寻找香格里拉》，正是根据主人公约瑟夫·洛克的故事，用倒叙方式和诗化语言，娓娓讲述了主人公终生难忘的探险故事和人生经历。

　　历史的时针指向上个世纪30年代的中国西南地区——云南与四川的交界处，这里既是故事的起始之地，又是故事终结地所在。洛克曾六度来中国，第一次来时呆了8年，彼时的中国不仅没有给他留下良好印象，反倒认为这是一个充满落后、贫穷、愚昧、贪婪的国度，倘若不是为了采集那些稀有物种标本，他一步也不愿意踏上这乱象丛生的大地。正是因为怀有这样的印象，所以当洛克在飞机上看见美国《太阳报》专栏作家埃德加·迈克，正痴心阅读希尔顿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并真切听到对方指着机翼下跌宕起伏、巍然耸立的群山说，那里藏匿着一个神秘的世外桃源时，脸上会显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在现实主义者的洛克看来，这纯粹是子虚乌有、痴人说梦，是一种地地道道的传言。尽管洛克表现出如此的笃定，但在他的脑海里也不时地会闪出碎片似的幻觉，这又令他难以做出判断和把握。于是，洛克用半信半疑的口吻对美国驻昆明领事馆的领事说，他要去木里找寻真正的香格里拉。

　　洛克率领着由12个年轻的纳西族人组成的私人卫队和由几十匹健壮骡马组成的大型驮队，一路朝着在木里的香格里拉前行，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是丽江。当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抵达丽江的永宁土司府时，受到了热烈欢迎，府上总管阿云山为他们摆好了丰盛的午宴。洛克向阿云山娓娓道来，阐明了自己此次去木里的更深用意：据外界传说，木里的雪山比西藏的艾瑞斯峰还高，自己要成为发现最高雪山的那个人；更为重要的在于，自己要成为第一个到达隐秘之境的外国人。显而易见，洛克不单单是为了寻找真正意义上的香格里拉，他更想成为一个蜚声世界、流芳百世的名人。

　　在向木里土司告辞后，洛克一行继续踏上了通往香格里拉之路，在越过了一路的繁复山水、艰难险隘和人为设置的几多障碍后，终于抵达了日松贡布雪山。次日清晨，当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被阳光照亮的三座雪山，顿时变成了璀璨的金黄色。如此圣洁、绝美的巍峨雪山，令洛克的整个身心都在颤抖，也由此引发了他的神思飞扬、浮想联翩。为了能更加生动地再现这位植物学家，对于眼前绝美景色激动不已的赞叹和颂扬，及其生发的繁复思绪和无尽联想，作家采取戏剧表演或电影艺术中惯用的画外音技巧来表达。这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景仰，是一种充满仪式感的崇拜。在洛克看来，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无论是有罪之人，还是无罪之人，只要来到日松贡布雪山下，深深浸润于它所营构的纯净与宁谧、祥和与慈爱、威严与庄重的氛围之中，他或她定会拥有思想的启迪、内心的洗礼、灵魂的升华。

　　洛克再一次踏上中国大地，已是6年之后。洛克为什么会再度来中国？从这部小说的叙述中，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是这样两个原因导致了洛克的第三次中国之行：一是洛克在美国的人生过得并不顺遂，一直是过着单身孤寂的生活，二是对中国朋友的深深眷念。

　　重返中国的洛克，除了继续完成对珍稀植物标本进行采集的任务外，就是顺道拜访那些熟知的中国朋友，如阿云山、木里土司等。然而，令洛克没有想到的是，这两人在他上次离开中国后的第一年和第三年便先后去世了，一个死于操劳过度，另一个则是被乱枪打死。听到噩耗，洛克顿时陷入极度的悲伤之中，又于这样的悲伤里回忆起自己与两人曾经交往的点点滴滴。

　　这部小说对最后一章思想内容的艺术表达，依然如故地细致描写洛克在美国的某座植物园里缓步行走，他走到漂亮的杜鹃花树和挺拔的大风子树前面，用深情而专注的目光凝视着它们，嘴里发出喃喃自语的声音：你们是我带回来的，从遥远的东方——中国。稍显不同的是，作家在最后一章里有意识地添加了一些新的内容：人们纷纷前来参加洛克先生的葬礼，葬礼上致辞人对洛克先生一生的评价，以及洛克先生本人所发出的最后的心灵之声。对于葬礼上致辞人的发言，作家是这样写的：“他（洛克）探索了那么广大神秘的地区，他带回的植物，装点了我们的花园，成为我们疗病的良药。他是我们这个时代一个伟大的发现者，终其一生都在无休止地探寻……”在洛克的灵魂深处，自己就是一个生错了地方的中国人。这是洛克面对这个世界的肺腑之言，又莫不是他对中国大地充满无限眷念和深情的真实表白！

　　通观这部小说，阿来以对洛克这个人物形象有力的审美塑造，以及对这个人物在中国西南地区三度之行故事的诗化表述，为我们力显出了一段鲜有人知的历史，深刻地揭示出洛克之所以挚爱中国、眷顾中国、怀念中国的根本缘由。这是一个美国人的情感史和心灵史，又莫不是所有关爱中国的外国人的情感史和心灵史。让我们记住这个人的名字，因为他不仅仅为世界植物学界作出了特殊贡献，更为重要的是他之于中国心存的那份永恒的缱绻真情。这既是阿来这部长篇小说的思想主旨，又是它丰赡的审美蕴示和精神指向的所在。（作者系绵阳师范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