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娥(游仙)
或许每个人的故乡都有一条河,人们因水而生、依水而居,被水浸润、被水滋养。我的故乡也有一条河,其实是一条江,而且是一条有名有姓的江:嘉陵江,经年流淌,奔向远方。
童年的快乐大部分都与河有关,在河滩的水沟边捉螃蟹、捞鱼虾是常事,运气好时还能捉到乌龟。天热了就下河游泳、戏水,骑在水牛背上比赛谁家牛儿游得远。遇到涨大水的时候,上游冲下来大量的木头、树根,我们就捞起来晒干做燃料,称作“水捞柴”。每年秋末冬初,河边的鹅卵石下就聚集着一些又臭又香的“宝贝”——九香虫,这九香虫也叫“屁巴虫”,闻起来臭,但用温水浸泡将臭屁放尽后,加少许油盐在铁锅里炒熟,又奇香无比,用来下酒或当零食吃美味无比,同时也是一味稀缺中药材,不喜欢吃的就捡来卖了换钱,也是一笔小小的收入。
早些时候,故乡的河是连通山里与外界的重要通道,运送货物主要靠水路,好些祖辈们都干过跟船拉纤的营生,我的爷爷就是其中一员。小时候最爱听爷爷讲故事,他的故事总是跟外面的世界有关,引人无限憧憬。还记得跟爷爷到河边放牛时,靠在岸边的大石头上,看牛儿悠闲地吃草,河水哗哗流向远方,我不止一次地问爷爷:“这河水从哪里来?又流到哪里去?”爷爷捋捋他长长的白胡子,半天才慢悠悠地回答:“上广元,下苍溪。逆水而上就到了广元市,顺流而下就到了苍溪县。”无论是县城还是市里,对我来说都是遥远的存在,只在大人们的描述里想象过。那是需要翻越一座又一座大山,拐过一道又一道河湾才能到达的地方。那遥远地方怎么才能到达呢?只有一条出路——读书!那时,小学在村上读,中学在镇上读,考起大学就可以到市里或其他更大的城市去读了,那也意味着就可以跳出这个边远的小山村,去见识外面广阔而繁华的大世界了。
为着外面的世界,为着祖祖辈辈都想走出去的愿望,我和小伙伴们从小就背起书包,早起晚归,奔走于学校和家之间,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脚泥,乐此不疲。小学时通校,小伙伴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每天沿河边来来回回,一路上要么边走边背诵课文,要么叽叽喳喳一起畅谈未来。初中到镇上读,需要住校,每周往返一次,必须要过河,河边的渡船是一艘大木船,船工是兼职的,每天只有那几趟,农忙季节或人少的时候,就半天不开船,要是错过了前一趟,下一趟往往一等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刚走到河边路口,眼见渡船马上就要撑离河岸了,就赶忙大喊几声:“等一下,等一下!”船夫心情好就会等一会儿,喊的人急忙快跑一阵跨上船,连说幸好幸好!遇到船家撑远了,他是断然不会再等的,落下的人就只有无奈地跺跺脚。
我上学时有好几次都被遗落在河边,眼见对岸的同学一步步走到教学楼,我却只有在河边的沙石堆里干着急。学校里铃声响了,老师们讲课的声音都听得到,我只能暗暗对自己说:下一次一定早点!再早点!迟到的阴影会延续到梦里,以至于成年后只要一遇到比较紧急的事,我的梦里就会出现正要过河渡船却刚走的情景。有时河是阻隔,河是障碍,但有时我们又享受着河的给予,河的恩赐。漫长岁月里源源不断流淌的河水,不仅养育了两岸生灵,还沉淀下宝贵的财富——沙金。很长一段时间里,父辈们都在河滩上忙碌,忙着淘沙金,将河滩下深埋的沙子挖起来,用河水冲洗、翻淘,提取沙金换钱,为清苦的生活增添了几分欣喜。
河对岸就是场镇,赶场的日子最热闹,买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本地农家瓜果蔬菜,外地转运时髦洋货都有。有一年夏天,母亲背了背包到镇上邮政点取钱,她把取了的一千元现金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的夹层里,就到种子市场去买蔬菜种子,付钱的时候突然发现背包被划破了,现金不翼而飞。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她急得眼泪直流,在场镇上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把可能遗漏的地方都翻遍了,还是一无所获。我不知道那天母亲是怎样回到家里的,因为那一千元是在外务工的父亲东拼西凑才邮寄回来的,本来是计划给我和弟弟交学杂费的。事情过了半年后,母亲才对我们说起:那天回家坐在渡船上,她几次想栽进河里淹死算了。幸亏同行的乡邻劝慰她,一直陪她走到家才离开。“贱命一条,跳河都不配!”后来她笑着说。
母亲挺过来了,我们家最艰苦的那段日子也挺过来了。人生的轨迹如同一条河流般延展开去,朝着未知的远方,一路跌跌撞撞。我和弟弟相继到城里读大学,在城里工作、成家、定居。故乡的河离我们越来越远,耳边不再萦绕着那熟悉的水声,奔腾蜿蜒的身姿也越来越模糊。现在我居住的城市也有一条河——涪江,很久后我才知道,原来涪江是嘉陵江的支流,它在重庆合川汇入嘉陵江,嘉陵江又在重庆朝天门码头汇入长江,然后一路浩荡,终归大海。世界就是这么奇妙,原本以为已经远离的生命之源,其实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融入。
编辑:谭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