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洞脚牛(安州)
李白的诗歌,萦绕耳际,浸润心田,像在传递民族精神的密码,成为每个人生命记忆的一部分。正如安旗先生在《李白年谱·前言》里讲到的:“诗为心声,李白之诗尤多系至情之流露,而至情之流露又多缘感遇而发。其笔底之波澜,即胸中之块垒;其胸中之块垒,即生活之坎坷;其生活之坎坷,即时代之潮汐。吾人循其声则得其情,循其情则得其实,虽不中,当亦不远。”
晚唐诗人皮日休曾作组诗《七爱诗》,歌咏他最推崇的七位“真”“纯”之人,其中就有“负逸气”的“真放”李白:“吾爱李太白,身是酒星魄。口吐天上文,迹作人间客……五岳为辞锋,四溟作胸臆。惜哉千万年,此俊不可得。”(《七爱诗·李翰林白》)
品味李白的诗歌,月亮和酒是其中永恒的主题。《把酒问月》《月下独酌》《关山月》《将进酒》等等,都是我们最耳熟能详的李白代表作。月亮和酒同“框”,更能营造出一种独特的氛围。苏轼自道平生赏心乐事之一就是“月下东邻吹箫”。在“欢饮达旦,大醉”后,他不惜借用李白诗句“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作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止是李白的诗歌,在文艺作品特别是古典诗歌中,月亮更多时候是诗的意象而非物象。“千山同一月”,天上的月亮同是一个,但“地球人”眼里的月亮却各有千秋,是不同语言的格式塔:中国月亮的格式塔是圆月,月饼是圆的,寓团圆之意。法国月亮的格式塔是新月,法语“月饼”直译词义就是“新月”,形状也是新月样……“千江有水千江月”是也。
月亮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经典意象,其符号意味到唐代逐渐统一到思乡、怀人的情结,和离合悲欢相关联。李白的才情,在没有生命的天体——月亮——这里,被撩拨得淋漓尽致。或者说,因了李白的才情,原本没有生命的月亮化身为李白有情有义久久相见的朋友。月亮在李白诗歌中出现得非常频繁,每约三首李白诗歌中,就会出现一次月亮。
魏晋以降,朝野庶士都把登山赋诗、临水纵酒当作人生快意事,所谓“熟读《离骚》痛饮酒”是也。杜甫盛赞“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饮中八仙歌》)正是诗酒二仙李白的生动肖像:醉美的酒,诗意的时光。一念起,万水千山;八风来,诗酒田园!
诗酒诗酒,诗中有酒,酒中有诗。临风邀月却少了酒,李白就不成其为“诗仙”了,更何来形神相亲、天人合一?苏轼《和陶渊明<饮酒>诗》:“俯仰各有态,得酒诗自成。”杜甫诗歌《可惜》:“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月下诗酒,笔补造化。名篇奔竞而来,佳句俯仰即得。没有酒,怎言欢!
酒不是月亮、山水或花鸟之类的自然景物,但在浪漫的诗人这里则具有了生命的性态。每当情景交融时,李白常常以“酒”作为天人相契相宜的机杼。李白饮酒诗中的明月,不仅是至纯至美的象征,而且还是诗与人心灵交流的绝妙知音。“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对此石上月,长醉歌芳菲。”“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在粼粼的月光下饮酒是李白的一大乐趣。“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瞬间的超然感悟使诗人每每进入物我两忘的沉醉境界。
不为世俗所拘的李白,以天纵之才激情澎湃,且直白淋漓:“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月下独酌四首·其二》)快意到天真,古往今来,李白乃真“知”杯里乾坤、酒中情趣。
快意诗酒,绕不开脍炙人口的《将进酒》。月洒清辉,酒不醉人人自醉。李白与老友元丹丘和远道来访的新朋岑勋频频举杯。身出名门,高蹈不仕的“岑夫子”求诗,李白百感交集,冲口而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信手拈来,啼笑无极。非悲,非喜,非哀,非乐;亦悲,亦喜,亦哀,亦乐。有第一等襟怀,才能有第一等诗文。诗人的快意通达,让我们的心理空间一下子开阔了,有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茫视野,也有了“千江有水千江月”的辽阔宁静。
学者刘若愚这样阐述古典诗歌中所谓的“醉”:“醉”这个字并不意味着是粗鄙的肉体上的享受,也不含豪饮之意,更多有精神上逍遥自得的意思。我的理解是醉酒的状态已升华为超越人世的精神境界。李白饮酒诗常言“独酌”,这是他饮酒的习惯,也因对月独饮,使他更有充分的时间与空间在永恒无限的宇宙中逍遥自在地玄思,让有限的生命化入无限的逍遥里。“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把酒问月》)同一个月亮,因为古人和今人看了,就有了古月和今月之分。虽然古人和今人不相同,但他们在看月亮的时候又是相同的。自然现象的漫长、亘古、永恒和生命的短暂、易逝、多舛,集合映照在月下对酒的风景里。人与人不同,但可以声气相求、相通。同样深邃丰满的意象,我们还可以在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里感受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李白好酒,纵酒漫游,难舍难分。就连他的死因,也和他的诗歌一样扑朔迷离。我更愿意相信投水揽月而死之说,是天上的明月和采石矶的江水共同承载了伟大诗人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身影。天地茫茫江浸月,醉后已然天在水。梦里寻欢追月归,一襟绕指压星河。身在世外,死也何其豪迈、旷达、浪漫、诗意!诗人去了,夜是如此广阔,大地却是怎样的孤寂!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辛弃疾的《西江月·遣兴》:“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辛弃疾醉喝一声“去”,可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无羁、自得、开心得可爱。李白揽月飞天,可谓情动于中起而行之,不留一字得尽风流。跨越了朝代的“趣味”,不可同日而语。
“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赠裴十四》)月下诗酒谪仙人,境界阔大,气象万千,而又存乎一心,自出机杼。看他人,也是反观自己。有幸生活在“中国科技城,李白出生地”,耳濡目染,我辈心灵厚福!
编辑:郭成 校对:谭鹏 审核:刘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