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椿入(绵阳)
天刚麻麻亮,些许还能见到几颗晨星,成霜的露水给本就瘦黄的草叶蒙上一层灰白色,从土墙根底下一直向外延伸,跨过田埂,再扩散到视野里每一寸土壤,逐渐远去,蔓延到树梢、山峦,最后又融进了天空里。一样灰白的云,缓缓地下沉,寒冷和寂静,压在这一片土地。一条蜿蜒的小路,从灰白的世界中央穿过,似一根脆弱的细线连接着破布补丁一般的田块,从土墙老房子的这头,艰难的爬到村口大道那头。凑近了看,细线上有一颗星火,在移动,颤抖但不曾停驻,在这条只有一尺宽的小路上,父亲斜跨着粗麻布的书袋,背上驮着另一个麻袋的红薯,手里提着煤油灯,朝着远在40里外的学校独自前进,瘦弱但干净的脸上挂着几串汗水,眼里满是希望的光。
父亲从小体弱,每逢农忙时,奶奶便总要说:“老幺这身体,大了可怎么干活,靠啥吃饭噢?”在乡下人眼里,种庄稼就是唯一的活路,靠天靠地靠气力,但倘若身体也不大好,怕是天和地也靠不住了。父亲便回答奶奶说:“那就靠我自己吧!”——不必依靠农田就能活下去的方法有很多,父亲选择了读书。高中毕业后,父亲很快便成为了镇上的民办教师,陆续任教了好几个村,从语文、数学、自然一直教到体育、音乐、美术,而后又自考了大专,2000年村小学并入镇小学以后,才真正走出小村庄,来到了镇上。
我家住的镇子在一个小山包上,赶集的人从场口进入到集市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坡,算是这里的主干道吧。长坡起头的两侧开着几家做生意的铺子,和集市中心相比这一段路是不大热闹的,走不多远其中一侧便不再有店面,接下去的是长长的围墙,围墙里是镇小学的操场,素净的黑灰色砖经历了好些年头,依然很坚实,沿着围墙继续往坡上的方向是用白漆手刷的正方体大字标语。我长到能独立行走的时候,每天日落便经常随父母一同散步,这条长坡是必经之处,从围墙边走过时,父亲便拉着我的小手每走几步来到一个字面前,一边握着我的手比划一边大声的教我念:“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逗号,面-向-世-界,逗号,面-向-未-来,感叹号!”
等到我上了小学,他便又指导我练习毛笔字。到了三四年级,父亲在家给我私开了2年小学奥数,他买了书先自学然后再教我,我是极不情愿的,由于难题的时间消耗使我落下了好几次动画城或者大风车,甚至因为错过了“猴哥猴哥”而第一次因为学习发脾气。但最终我也从未参加任何奥数比赛,似乎更没有从中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而父亲却在这段时间自学读完了本科——父亲常说:“三人行必有我师,这还不够,万事万物皆可为师,要保持学习!”——这大概便是我最初对学习的认识吧。
从场口乘坐中巴,朝东边大约1小时便能到县城,而在相反的路线,也大约1小时就能到市里。小学升初中的第一天,我和父亲走的是东边,在县城的大街上我颇为激动,迫不及待地想要用写作文学到的词汇向他表达,父亲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做出点评和再指导,只是任由我发挥。在学校宿舍安顿时,他也仍旧平静。收拾妥当之后,见我消停了,父亲才说要返程,我便送他出校门口。
站在铁栏杆外时,父亲却又不再平静了,面色看起来似有些急切,一连说了很多话:“现在你就必须要独立了,以后少说四川话,多说普通话,学了英语还要多用英语交流……在县城,不像乡下了,要大气一点,心胸开阔,眼光也要看得宽一些;县城还不算大,将来还要去更大的地方,去北京,去上海,最好全世界都走一走……不过你最终还是要知道,人待的地方其实永远是很小的,你的心胸大气了世界才能大,到时候就不是装下一个县城了,全中国你都装得下!”接着,父亲沉默了一阵,似乎是察觉到了这个12岁的小脑袋一时半会还吸收不了这么多东西,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你在这里好好学习,我走了。”便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离去,我望着他,想喊一声却又止住了,最后只是目送他走远——后来我从语文课本里学到了类似情感的文章。
我读研时,连年靠前的父亲才终于评上了小学高级教师,但却没有再上过课。最后一次见父亲,是在肿瘤医院的治疗室外等待叫号,我背着包要赶中午回北京的飞机,父亲说:“这几年基本独立了嘛,还是要细心谨慎,还有一年毕业,照顾好自己,快走嘛!”
这一走就快到而立之年了,我虽然能总结出四个词语的家训,却不好说自己是否已经称得上它们——独立,大概是做到了;博学,距离尚远,仍需努力;谨慎,大体稳重,还欠火候;至于大气,则实难定论,胸怀国之大者,任重道远,且看未来吧!
编辑: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