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仁”在《论语》中占着重要地位，是孔子的核心思想，但“礼”也很重要，也是孔子的一个重要思想。据杨伯峻先生统计，在《论语》中“礼”出现了75次之多。而且，“礼”与“仁”是互相联系、相辅相成的一对辩证关系，“礼”是外在表现，“仁”是内在基础。没有“仁”，“礼”就只剩下形式，就是虚礼，就是做秀;没有“礼”，“仁”就无从体现，就无法落地。

　　◎王晓阳(绵阳)

　　一

　　什么是礼?按《说文解字》，礼，从示，从豊(lǐ)。豊是行礼之器。礼的本义是指举行仪礼，祭神求福，后指礼节、仪式。《论语》中的礼主要是指由礼节、仪式引申的古代社会的法则、礼仪。

　　那么，孔子遵从的是什么礼呢?是周礼。在《论语·八佾》中，孔子提出：

　　“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对夏、商、周三代的礼仪制度等都有深入研究，他认为，周代礼乐制度借鉴了夏、商二代，最为丰富完备，所以，他推崇周礼。这是孔子对文化的基本态度。

　　但到底周礼是什么样子，有些什么内容，《论语》里没有详细解释。不过，专门有一本书就叫《周礼》，通过这本书我们可以知道周礼的具体内容、意义和作用。《周礼》在汉代最初名为《周官》，始见于《史记·封禅书》，是儒家经典十三经之一。《周礼》世传为周公所著，与《仪礼》《礼记》合称“三礼”，对礼法、礼义作了最权威的记载和解释，记载了先秦时期社会政治、经济、文化、风俗、礼法诸制，涉及内容极为丰富，是古代华夏民族礼乐文化的理论形态，对历代礼制的影响十分深远。

　　礼对于一个人到底有什么作用?在《论语·季氏》中，孔子提出：

　　“不学礼，无以立。”

　　这一章讲的是孔子学生陈亢怀疑孔子有私心，私下对儿子孔鲤有另外的传授(“子亦有异闻乎?”)，孔鲤通过回忆孔子对他的教导来证明孔子并没有私下传授给他另外东西。先说的是孔子问孔鲤学诗没有，孔鲤回答说没有学诗，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过了几天，孔子又问孔鲤学礼没有，孔鲤回答说没有学礼，孔子说“不学礼，无以立”。孔鲤退下去就开始学礼。

　　“不学礼，无以立”的意思是，不学礼就不懂得怎样立身。从这里看出，“礼”显然比“诗”更重要，不学诗只是不会说话，如果不学礼，就不懂规则，不懂礼貌，就无法在社会立足。在《论语》最后一篇最后一章即《尧曰》第三章中，孔子再次强调“不知礼，无以立也”。

　　中国号称礼仪之邦，最讲究礼，中国有句古话叫“知书达礼”意思就是指一个人好学习，懂礼貌，有教养，会处事。为什么我们现在经常看到一些衣服光鲜的人随地吐痰、办事不排队、过街闯红灯、说话言语粗鲁、脏话连篇，就是因为他们不知礼、不学礼，不知道这些言行是不对的、不好的、不雅的、有害的。

　　越是富有越要讲礼。在《论语·学而》中，孔子与学生子贡对话：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子贡认为，一个人只要贫穷而不谄媚，富有而不骄傲自大，就可以了。孔子说，这虽然也算可以，但还不如虽然贫穷却乐于道，虽然富裕而又好礼之人。

　　一般而言，人穷志短，贫穷势必求人，求人就要讨好人，就要露出谄媚相。如果一个人穷困却并不奉承献媚于人，那是不容易的。一些富裕的人因为有财富可以仗恃，说话声音大，走路横着走，骄傲自大，看不起人。如果一个人富裕，却能保持正常心态，低调为人行事，也不容易。

　　穷困不谄媚、富裕而低调虽然也不容易，但还不是孔子最推崇的。孔子最推崇的是，贫穷却能安贫乐道，不以之为苦，不因为穷而觉得低人一等;富裕却懂得礼节，行事有修养，不因为富裕而觉得高人一等。这两种态度虽然都难能可贵，但二者境界高下有别，“贫而无谄，富而无骄”是消极抵抗，是“不做什么”;“贫而乐，富而好礼”是主动积极追求，是“要做什么”。

　　同时，礼也是一个人达到仁这个高境界的关键要求，在《论语·颜渊》中，孔子回答颜渊问仁时指出：

　　“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孔子认为，克制自己的欲望，一切都回复到礼的要求上，按礼的规定去做，这就是仁。一旦这样做了，天下的一切就都归向于仁了。实行仁德，完全靠自己，难道还靠别人吗?这里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约束克制自己的欲望，二是言行符合礼制规定。

　　对为政而言，让百姓懂得礼、遵从礼也是最好的办法。在《论语·为政》中，孔子说：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孔子的意思是，用政令去引导，用刑法来整治约束，老百姓只是求得免于犯罪受惩，心中并没有廉耻之心;用道德教化引导，用礼制去统一规范，老百姓不仅会有羞耻之心，而且会真正认同归服。

　　这里讲的是治国方略，孔子实际上指出了德治和法治两种路径。他认为，法制禁令只能使人避免犯罪，不能深入人心，不能使人懂得犯罪可耻的道理。而道德教化、礼制约束比法制禁令要高明得多，既能使百姓守规蹈矩，又能使百姓有知耻之心。

　　虽然，没有法制不行，但是，如果没有德之教化，没有礼仪规范，人们只是迫于要受处罚而守制度，只知道守制度是必须的，不知道守制度是应该的，而且往往会想方设法寻找制度的漏洞，钻制度的空子，而任何一项制度不可能百分之百的完备。所以，最好的治国方略还是德教与法制双管齐下。

　　二

　　礼作为一个道德范畴，是形式与内容的统一体。首先，重在内容，在《论语·八佾》中，一个叫林放的鲁国人问孔子，什么是礼的根本。孔子说：

　　“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孔子的意思是，这是个大问题啊!就礼节仪式而言，与其奢侈，不如节俭;就丧事而言，与其仪式铺张隆重，不如内心真正悲伤。

　　孔子再次强调礼的本质在内心，礼节仪式只是表达内心思想情感的一种形式。所以，与其过分重视形式，不如真实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感，从内心情感上体悟礼的根本，符合礼的要求。当然，这里也不是说外在的形式不重要，内心思想情感也需要某种形式表达出来，只不过是以哪端为根本的问题。

　　同时，礼的形式也重要，不是可有可无。在《论语·八佾》中，孔子讲他祭祀祖先、祭神的经历，他说：

　　“吾不与祭，如不祭。”

　　在《论语》中，孔子并不过多提及鬼神之事，主张“敬鬼神而远之”，但也没有见到他否定鬼神的存在。这一章他说祭祖先、祭鬼神，就好像祖先、鬼神真在面前一样，并非认为鬼神真的存在，而是强调参加祭祀的人，应当在内心有虔诚的情感。

　　孔子认为，如果不能亲自参加祭祀，那就等于没有祭祀。“吾不与祭，如不祭”强调仪式感，强调亲自参与祭祀的重要性，不亲自参加，没有心理情感的呈奉，便等于“不祭”。可见，对孔子来说，祭礼的重要性是要通过亲身参加仪式，获得心理、情感的认同。

　　孔子对礼的维护是坚定不移的，对违礼行为深恶痛绝。在《论语·八佾》中，孔子批评违礼的季氏：

　　“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春秋末期，奴隶制社会处于土崩瓦解、礼崩乐坏的过程中，违犯周礼、犯上作乱的事情不断发生，这是封建制代替奴隶制过程中的必然表现。古时舞蹈，一佾8人，八佾就是64人，据《周礼》规定，只有周天子才可以使用八佾，诸侯为六佾，卿大夫为四佾，士用二佾。季氏是正卿，只能用四佾，他用64人在自己的庭院中奏乐舞蹈，是典型的破坏周礼的事件。孔子见微知著，从此越礼事件中看出这些臣子的不臣之心，表现出极大的愤慨，“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句，反映了孔子维护周礼的决心和态度。

　　如果这样的情况都可以容忍，以后就会带来更大越礼行为，甚至发生臣弑君。据《论语·宪问》记载：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

　　陈成子杀死齐简公，这在孔子看来是犯上作乱的大逆不道的事情，是严重违礼，是“不可忍”的事情。尽管此时孔子已是71岁的高龄，早已退官家居，成为一介平民，但他还是郑重其事地把此事告诉了鲁哀公和三家大夫。尽管遭到了他们的婉拒，但体现了孔子维护礼制的执着，虽然他不在位了，虽然明知不可为，但见到这些明显违礼的事情，他还是要去管。

　　正因为一切以守不守礼为标准，即使像管仲那样被孔子称许为“仁”的人，违背了礼，他也是要批评指责的，认为管仲不知礼。在《论语·八佾》中，孔子针对管仲行为进行反问：

　　“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管仲是齐国有作为的政治家，他帮助齐桓公治理齐国，称霸诸侯，有《管子》一书传世。孔子在《论语》中对管仲有多处评价，总体上是赞扬，而且是高度赞扬(见《论语·宪问》第十六、十七章)，在他认为合乎“仁”标准的六个人中，管仲是其中之一。但在这里对管仲却是批评，孔子批评管仲有三大不足：一是器量小;二是不节俭;三是不知礼。说明对事功再大的人，孔子并不一味歌功颂德，有自己的评判标准，也就是合不合乎礼。管仲攀比国君，僭用诸侯之礼，这是孔子所不能容忍的。

　　三

　　孔子守礼不只是在要求别人、批评别人上，他自己也是一个非常守礼的人，《论语·乡党》一篇专门记载了孔子在衣食住行和接待外宾、出使外国等方面的礼节。

　　孔子对国君特别尊重，特别讲“礼”。《论语·乡党》中有一则记载很生动：

　　“君命召，不俟驾行矣。”

　　国君有令召见孔子，他不等车马驾好就先步行去了。这里体现孔子对国君的尊重和敬畏，这种尊重和敬畏是出自内心的。对一般人来讲，国君召请，不拖延，迅速赶去就可以了。但孔子快得连车子都等不及了，他并不是怕国君责怪他迟到，而是自己对自己严格要求，要最快的时间赶到，这比现代所谓的“第一时间”要具体得多、明确得多。

　　正因为守礼，哪怕是孔子最喜欢的学生颜渊去世的葬礼，孔子也反对越礼。据《论语·先进》记载：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

　　不能厚葬颜回有两个原因，一是僭越礼仪，二是超越家境财力。关系再亲、感情再深也不能超越礼的规定，再次表明孔子对礼制的遵从。

　　就是自己病了，也要守礼。据《论语·子罕》记载：孔子患了重病，子路派了孔子的学生去做孔子的家臣，准备按照大夫的规格料理后事。孔子的病好后得知这个情况，大骂子路：

　　“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

　　孔子的意思是，仲由欺骗我好久了。没有家臣，却要装作有家臣，我骗谁呢?骗上天吗?孔子虽然担任过大夫，但此时已经不是大夫了，所以，他反对学生们按大夫之礼为他办理丧事，是为了恪守周礼的规定，不准有半点超越。

　　尽管在现在看来，孔子提倡的礼可能比较烦琐，就像当年晏子所批评的。但也有许多礼节在现代还是十分有用的，比如，《论语·乡党》中讲睡觉：“寝不尸。”意思是，睡觉不能像死尸一样仰面挺着。比如，《论语·乡党》中说坐车：“升车，必正立，执绥。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意思是，上车时，一定先直立站好，然后拉着扶手带上车。在车上，不回头，不高声说话，不用手指指点点。

　　毫无疑问，孔子在哪里，中国古代文明就在哪里，在中国古代文明中还有许多值得现代人汲取学习的东西。

　　(本文内容综合自作者新著、四川大学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的《论语读记》，发表时因篇幅所限有删节。)

　　编辑：谭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