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子(平武)
太阳落坡前的最后一道光从橹丛山打到哲家坝,孃孃站在桥头上,在自家房前,用手搭起“遮阳棚”,和她的狗狗欢欢,一人一狗,站成一道剪影。这样的温暖画面,经常在我脑海里闪现,让我心生愧疚,潸然泪下。
她身后是标准的七柱三间瓦房,靠路的一间做了副食店小卖部。再过去就是几块错落不一的田和坡地,那是孃孃家的自留地。后门一开,随手扯几把葱葱蒜苗,很是方便。
清冽冽的乾陂沟,河水翻卷着浪花从桥下奔腾而过。乾陂沟是涪江源头的一个小支流,像是涪江的隔房或者远方亲戚,就像我跟孃孃,没有直接亲戚关系,我却把她当做自己亲妈一样,因为她的温柔、慈善和大方。
那是30多年前的夏天,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暑假,我第一次感受到暑假的快乐和自由。孃孃虽然是同学的妈妈,却完全符合一个标准妈妈的形象:齐耳短发,一双大眼睛常是含了笑,说话柔柔的,生怕对你有一点点伤刺。慈母便是这样吧。
桂姐、我、树弟、三妹,他们家原本三孩子,因为我的加入,变成了四个。我们清晨6点给黄豆扯草,露水打湿我们的裤脚,虫虫蚂蚁在我们腿上来来往往,我们相互扔虫子,把狗尾巴草偷偷放进对方的脖子,然后开怀大笑。有人怄气了,过不了多久,又跟我们一起大笑,说不出来为什么笑,笑什么,反正就是想笑。开心嘛,哪要那么多的理由?
我们曾经一鼓作气爬到山顶最高一户人家那里。一路都有人招呼我们到家去喝水吃饭。被我们拒绝后,这家拿出苹果,那家捧来梨子,这个孃孃摸几根黄瓜,那个婶婶捡几个鸡蛋,撵上来给我们塞兜里。不接受就是看不起她!这就是她们的霸道思维和道理。于是只有乖乖拿着,感觉整座山的人家都是亲戚样。我们满载而归,心里美滋滋的,双手背在背后,步子迈得大大的,走得飘飘然。其实,这一切都是孃孃的人缘好。
但凡山上的人路过,无论男女老少,去上街赶场,或是从外面回来。只要欢欢这个“高音喇叭”在外面叫一声,孃孃立马笑着迎出来,笑得那么自然、真
诚,亲亲热热的把人家让进屋,首先热茶一杯递到手上,拉呱两句,紧接着就问人家吃饭没有,有假装说吃了的,孃孃肯定能看出来,就去煮一碗面条端上来。中午吃饭,随时都是一满桌人,饭菜准备得多,晚一点来的人也可以吃上饭。我记得有一天下午孃孃好像一直在煮饭,这个刚走,那个又到了,流水席一样,一直煮到晚饭时刻。
当时我真是觉得孃孃他们太傻了,又不收钱,还专门修一间屋子,给山上的人停放自行车,连打气筒都准备好。家里添置了各种娱乐设施,象棋、纸牌等等,茶水更不用说是免费的。看到有些人天天来报到,等吃等喝,我心里都有点不安逸,却没见孃孃黑一次脸,红脸话都没有说过一句。有人在小卖部称二两瓜子,她还要给别人添个望秤。买水果糖的,经常多给别人一两颗。
如今我自己做生意,总算明白了孃孃的实诚和待人接物,放到现在是多么难得的金字招牌。我多么想回到从前的这一段时光,那样我就会更勤快点,帮孃孃扫地干活,像欢欢一样,小尾巴似的黏在后面,紧紧跟随,不离不弃。
勤劳的孃孃后来肺里吸了太多灰尘,就生病住院了。我不知道,就没有去看望她。再见面那天,乾陂沟刮着雪风,刮得我脸生疼,脸上的眼泪也淌得千沟万壑一样,像捉不住的雨,越抹越多。我晃晃悠悠地走在桥上,深一脚浅一脚,喝醉了似的东倒西歪。短短一座桥,我走了很久。当时,我既想尽快见到孃孃,又害怕马上见到。我不想更不愿意相信,孃孃已经离开我们。
孃孃脸色平静,似乎含着笑,像平常睡着了的样子。除了见这最后一面——再也无法相互应答的一面,送最后一程,我还能做什么呢?送孃孃上路的时候,我看到有千万只蝴蝶在前面开路。不久,孃孃养的小狗欢欢也不思饮食,身染疾病死去,家人把它葬在了孃孃的坟旁。
“子欲养而亲不待”,是永远无法弥补的痛。昨夜,我又梦见孃孃了,孃孃笑得一如既往地谦和、自然,什么都不缺的样子。想必有欢欢陪着的天堂是没有病痛折磨的,时光应该温暖而又美好。这是我发自内心的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