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悦琪(绵阳)
爷爷爱唱戏。于是,我打小也在戏里泡大。虽说现在可能寻不见一方红台,但对爷爷来说,一台能播光碟的DVD就够了。放学回家的电视上动画片的出场率并不高,取而代之的是捧了帅印的穆桂英或者目光炯炯的花木兰。“我不挂帅谁挂帅”“这女子,哪一点不如男?”一词一句,竟然记得清楚明白。那时候还小,戏也学得不甚熟,唱得少玩得多。爷爷问:“以后想不想当个女英雄?保家卫国!”戏曲声中笑眯眯地看着我。仿佛一扇在历史风尘中矗立已久的厚重城门,轰然打开。
小女孩应得欢快,殊不知已尝去梨园第一味,热爱,发自内心地热爱。这是爷爷对这个锣鼓喧天的传统文化独一份的热爱。
爷爷会唱戏。他听,听时端端正正一坐,一下午好像就能那么过去。似乎一不小心,剩下的半辈子,也就能那么过去。他唱得真好,平平仄仄声韵悠扬,或婉转或铿锵,记忆里的声音始终如一。不是什么名家大能,为生活皴擦点染却已足够。他爱在小区里的其他爷爷奶奶们面前一展歌喉。于是,15栋楼的老杨会唱戏,小区里渐渐人尽皆知。那时候他也教我,只是自己顽皮,不愿意学不愿意练,也总是没心没肺地学完就忘。他不生气,就一遍一遍陪我唱,直到我终于不耐烦找了借口溜走。
当他终于可以看着我,看着我动作熟稔唱词清晰地演上一回,他笑得是那么开心,比我给他看一张满分的试卷还要开心。我明白这是梨园又一味,教人成才的喜悦,亦有我自己学成的喜悦。这是我和爷爷一起,看见戏就会生出的喜悦。
而一个名字都还写得歪歪扭扭的孩子,当然不曾想过那一天的。她觉得,爷爷是能这样陪她一辈子的。这是后话了。
爷爷不唱戏了。DVD再也没有打开过,光碟旧了落灰了,被打包收拾好,整整齐齐码在柜子上。小马鞭和木杆枪这些配角儿,要么去了哪个大衣柜顶上,要么躺在杂物间的角落里。初三的紧张不允许我再与它们嬉闹,终究渐行渐远。
是夜。柜子边、杂物间都偷偷溜进了月光。柜子边的让树枝剪碎,在一排排光碟间沙沙翻动;杂物间的找到了木杆枪,一气倾泻过去,把它镀得锃亮。这时候,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想起——两双手,数曲戏——串联起的旧时光。
恰逢今岁清明,爷爷和他的戏走了。同他一样的硬气爽朗——这年清明不曾落雨,艳阳高照,鸟鸣清脆。这是我第一次“参与”一个人的死亡。温润的文字最能诉说情绪,也最能淡化情绪——要是在有着刺眼白墙人来人往的医院里,让我亲眼看着,绝不可能这样平静。苍白的字眼带不来悲伤,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有汹涌的情绪决堤。
如思念有声,恐震耳欲聋。那天,那天——
奶奶特别想爷爷。嘴上不说,举手投足却都是想念。那天一直讲着,爷爷,爷爷。爷爷是要回来看看的,爷爷会保佑我们健康平安的。牛鬼蛇神的事神乎其神,我一向不信的。听着听着,却湿了眼眶。
那天一眼就发现,爷爷常坐的老藤椅不见了。问也没得到答案,只好无奈地放弃。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看着他在楼底下常坐的,晒着太阳哼哼戏的位置——夕阳把老树的枯枝晕染得温柔,灰围墙铁栏杆,仿佛有把老藤椅在暑气渐消的余晖里轻轻晃呀晃。晃得人间烟火气一片氤氲,晃得人鼻尖发酸。
老藤椅听过他讲过的题,好多好多。三四年级,寒暑假就在爷爷奶奶家呆。爷爷拿两把尺子讲数学题,我觉着讲得挺好,一下就懂了。他戴着老花镜,指着题慢慢讲,末了再夸一句“真聪明”。音容笑貌都还清晰。我夸他是个好老师,他就笑,说要做饭去了。我的题目完成了,把笔放下正好听见一声“来吃饭”的吆喝——爷爷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烟气在他背后浮动,染成回忆里一片温柔的光影。高高兴兴地端了自己的小碗,心里盘算着写完作业应该玩什么。可到最后呀,一个下午还是在戏里泡得透彻。
一个还要掰着手指算题的小孩也没想过,等厨房里飘出菜香的时候,可能再也不是故人。小孩子总觉得,爷爷是能这样陪她一辈子的。
悠长的戏曲声在廊间回荡,串联起尘封的时光。
这是梨园第三味,也是我独自品尝的最后一味——离愁。我一个人的离愁。
要问少年人,梨园花开又几枝?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编辑:谭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