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策(绵阳)
前几天是父亲节,想起了离开我们24年之久的父亲。
父亲是一位普通的外科医生。新中国建立不久,他就被调往新成立的卫生防疫站,从事防治寄生虫病的工作。一个主刀多年的外科医生突然改行搞寄生虫病防治,我们一家都不理解,但父亲却很坦然,他说:“防病重于治病,国家为民众着想才决定消灭寄生虫,领导选上我,正是我的荣耀呢!”他曾愉快地去海南岛研究疟疾的防治,成果倒是有了,自己却染上了疟疾。他还曾心情沉重地去过江西、安徽参加防治血吸虫病。1956年,毛泽东发表《送瘟神》一诗,他从单位学习回家,破天荒地和母亲带上我们一群孩子,到饭店里吃了一顿饭。他还喝了一点酒,说要庆祝,庆祝自己在消灭血吸虫病的事业中作出了贡献。
父亲对子女的要求是十分严格的,举手投足都有规矩,“出必告,入必敬”,一点也不能马虎。读小学的时候,我们同学之间的称呼就常常学着大人做派,老兄长老兄短的。有一次,我请父亲为我买美术课用的画图本,父亲买回来交给我时,我看不是老师要求的那种,失望地说,“老兄,你买错……”话音未落,已经挨了一耳光。“谁是你的老兄?”父亲气愤已极,我才如梦初醒,方知咎由自取。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火,这一次教训让我记忆深刻,终生难忘。
不要以为父亲是一个整日板着面孔叫人难以接近的人,对于子女的成长,父亲十分在意。他利用各种机会关注我们品格的养成、身体的发育、学业的进步和兴趣的培养。有一个夏夜,我和父亲在体育馆看完比赛回家,离家还有一站路的光景时,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阵雨,父亲连忙用他的大蒲扇为我遮蔽,而他自己却任由雨淋。我说:“爸爸,不要这样,你会生病的。”父亲笑了:“傻孩子,为儿子遮风蔽雨是父亲的责任呀!”那一刻,我懂了许多……
读小学时,父亲有时要过问一下我的功课。有一次考试,在做多位数乘多位数的题目时,由于粗心大意,最后相加出现错误,父亲很不满意:“乘法都会做,怎么加法倒反而做错了?”我升入高年级后,对于我遇到的算术难题,父亲就力不从心了。原来,他小时候先是读私塾,后来才进的学堂,算术的底子一直比较薄。父亲惭愧地说,“我这一辈子,看来是和数理无缘了。但据我观察,你比父亲强,你学数理绝不会像我那样没出息。希望你努力。超过父亲才是正常的,一代肯定强于一代嘛。”后来我选择的专业是数学,终身从事的是数学教学,这和父亲的鼓励应该不无关系。
高中毕业时,我向往建筑专业,但是家里经济实在拮据,父亲建议我报考师范院校,因为在学校不交伙食费。我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去大学报到前,父亲把我送到火车站候车室,对我说,孩子,父亲对不起你,也许我的建议会完全改变你的一生,但是,你一定要理解,父亲是多么的爱你又是多么的无奈。听了父亲的话,我很感动——也许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感动。我有些哽咽:“爸爸,我很感谢你。你常常对我说,一个人成功的关键并不在于他的职业,何况我对老师一向具有深深的敬意。”父亲听了,紧紧地拥着我,一句话也不说。进站后,父亲依旧没有走,他向我挥手,我清晰地看见,他眼睛里噙着眼泪……
在父亲50多岁时,他的生活发生了剧烈变化。1966年,“文革”爆发,一夜之间父亲变成了资产阶级反动权威,成了牛鬼蛇神,被批斗不说,最糟糕的是什么事也不能干,造反派勒令他天天拉车运柴。一个医生不准做医生应做的事,父亲十分不安和焦躁,经常在家里长吁短叹:“本欲悬壶济世,奈何无力回天!”痛苦之情难以言表。1969年底,他被遣放到苏北一个极偏僻的公社,一家人也必须全部注销城市户口和他一起去。母亲急了,父亲却说,“我又可以行医了。”当我把父亲送到指定的公社后,行李甫卸,父亲就取出一副他自己撰写的对联:“认认真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踏踏实实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要我端端正正贴在门上。
第二年我去探亲,发现父亲特别忙,原来公社医院只有他一个是南京遣放来的医生,从儿科到妇科,从外科到内科,开方、取药、注射、输液全是父亲一个人张罗。一次吃饭时,父亲还没有回来,母亲让我去医院看看,还未走进医院的门,就看见一个中年农民在其家属的陪同下出来。当他们知道我是刘大夫的儿子时,热情地对我说:“你爹爹真有本事,抬着进来的人,被你爹爹扎了几针就好了!”原来父亲被下放后,利用准备搬家的十来天,在南京向中医突击学习针灸技术,竟派上了大用场。我走进医院,看见父亲正对一位病人,娓娓地告诉他为什么会发生如此病症,开的这些药是干什么的,如何服用,至详至细。父亲说,医院是个特别的地方,谁也不愿意进来,进来的,谁也不愿意失望地离开,“尽量使人们少来医院,尽量使来医院的人满意而归,这就是医生的职责,这就叫悬壶济世!”父亲还特别强调,“医生固然应当精通医术,但更重要的是富有同情心。”
那时乡下没有电灯,父亲特地买了一盏马灯。每天晚上,他都戴上老花镜,就着马灯那昏暗的光看书。母亲不解地问:“你行医几十年了,忙了一个白天,晚上还忙什么?”父亲说:“不然。我毕竟很久没有临床了,来看病的各种情况都有,不学不行,不准备不行。”在那个年代,许多常用药名都被赋予“红色”的名字,什么××一号,××二号,父亲不得不用一个本子,把这些名字很“革命”的药名、所能治的病症,以及剂量和注意事项一一写下。
在这里,父亲行医整整十年,蜿蜒的田间小路,低矮的茅屋草棚,处处留下他的身影,当地农民十分赞赏他的人品和医术。1979年,拨乱反正,落实政策,被遣放的父亲才得以返回南京。
父亲是个没有力量支配现实社会的普通人,但普通人绝不是平庸的人和品位低下的人。晚年父亲住在我这里时,腿脚已很不灵便,终日安坐家中,寡言少语。见我当个小官,经常告诫我,人也许不能把握命运,但应该把握自己,如同医生应有医德一样,官也要有官德。他送我十字箴言:“政声人去后,吏德闲谈中。”我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在官场生涯中保持清白之身,直至完身而退。
父亲的正直、善良、崇尚正义的精神、为人处世的行为与理念,让我享用不尽。
编辑:谭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