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岳耀文(绵阳)
知道二大爷去世的消息,已是他老人家入土两个多月后的事了。
我在西藏冈底斯山脉腹地当兵,通讯、交通极为不便,等我接到父亲的来信,禁不住泪雨纷飞。二大爷走了,作为晚辈没能回去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一位普普通通的老共产党员送行,我遗憾不已。
二大爷大名岳敬德,是在硝烟弥漫的抗日战争战场上入党的,是真正的火线入党的党员。
记忆中,上世纪80年代初,村里还没通电,晚间的精神生活几乎都是听二大爷讲故事。二大爷肚子里故事太多了,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岳飞枪挑小梁王、孟姜女哭长城……但我最爱听的还是二大爷打日本鬼子的故事。可能是亲身经历的原因,每每叙述与日本鬼子周旋,端着步枪瞄准目标,放倒鬼子,他都显得特别动情。二大爷声调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伴着形象的手势,听得我神情专注,物我两忘,仿佛与他一起又回到了硝烟弥漫的抗日战场。
1943年秋天,在徐州附近的李圩湾,二大爷所在的部队与一股日军遭遇。战斗中,连队的战友被打散了,自己的子弹全部打光。后面几个鬼子兵穷追不舍,叽哩呱啦叫嚷着:土八路的,抓活的!暮色渐浓,二大爷急中生智,甩去军装,撕破衬衣,扎在头上,装成当地奔丧的农民,疾速地钻进一片茂密的松树林。松林一片阴森,坟茔遍布,恰巧,有一户人家正准备埋葬逝者,棺木已放入墓穴,尚未掩土。听到枪声,送葬的人群快速地躲藏了起来。二大爷气喘吁吁跳进墓穴,爬到棺材下面。随着鬼子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才慢慢从棺材下钻出,殷殷的鲜血染红了墓穴的新土。他感觉左小腿膝盖处钻心的痛——他中弹了。
送葬的人家把二大爷抬回家,腿是保住了,却落下了终身残疾。二大爷没能找到自己的大部队,拖着一瘸一拐的残腿回到了家乡,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农民。
二大爷腿脚不便,解放后,生产队为了照顾他,让他喂牛,尽管牲口连麦糠都吃不饱,但还是被他呵护得毛色光鲜。庄稼成熟季节,为防偷盗,生产队安排他守青。二大爷在田间地头搭起简陋的茅草庵子,吃住在那里,成了大豆、玉米、红薯的“保护神”。
70岁那年,二大爷买来木材,请木匠做了口“老堂屋”(棺材),为自己的后事做好了准备。后来实行殡葬改革不准土葬,村里好多老人想不通。二大爷却主动挥动利斧,朝自己的“老堂屋”奋力劈下,棺材在自己的手下慢慢变成了一堆劈柴。二大爷说,一把火烧成灰,免得与活人争地盘,有啥不好呢?
二大爷去世前,特意喊我父亲过去,把珍藏了近70年的两样东西从床下木箱里取出。打开一层厚实的红布,是一层黄缎子,最里面一层破旧的手帕大小的赤红棉布上静静地躺着一本发黄的小本子,封面繁体“八路军军人证”六个字依稀可辨,扉页上二大爷的名字旁红色圆形章印,早已褪色,字迹模糊;紧挨着小本子的是一枚奖章,锈迹斑斑,已经无法看清上面的图案和文字了。二大爷说,那块红布是敌人子弹射烂的一面党旗,是他冒死从枪林弹雨的战场上捡回来珍藏的。二大爷小心翼翼将那两件他心底至高无上的无价之宝郑重地捧给了父亲,神情少有的凝重:我死后,你一定把它们放进我的骨灰盒里……
二大爷是个平凡的党员,一辈子大多数时间在务农,可他一直铭记入党初心,在平凡与日常中以最朴素的形式践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宗旨,默默奉献,无怨无悔,无论自己多难多苦,从未向党和政府开过口、伸过手……捧着父亲的来信,二大爷的形象在我眼前再一次明晰伟岸起来:一个不朽的灵魂!一个沉默的生命!一位永生的党员!
编辑: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