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红梅(绵阳)
那是1962年,父亲从成都回到故乡,有些失魂地看着熟悉的景致,泪水迷蒙了他的眼睛,往事历历浮现在眼前。
几年前,父亲因为有文化、肯干事,得到了社教工作队的欣赏,让他走出乡村,成为成都轴承厂的一名工人。进厂后,父亲积极融入如火如荼的社会潮流,白天勤勤恳恳在工厂上班,周末和晚上到省图书馆看书,如饥似渴地学习,背诵毛主席诗词。父亲能说会道,能写会算,厂里将他从车间提拔到办公室,从事团委工作。从此,厂里的广播经常播放他写的通讯,宣传栏里常有他写的通稿,厂区过道上的横幅挂着他用毛笔写的标语。党的阳光照耀大地,生活在他的面前展开笑脸。为了追求心中那份崇高的理想,他豪情万丈地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交给党组织,等待着入党那一天的到来。
然而,党组织派人到他的老家调查,却在他的鉴定里留下了重重的一笔:欺骗党组织。父亲被这晴天霹雳彻底打垮了,原来,他家的成分在解放初期被评定为中农,但1956年再次确定成分时被评定为富农。可父亲一直在成都,山高路远,不知道这个消息,“欺骗组织”,成为他人生路上的污点。于是父亲被安排回到了车间,1962年国家精减城市人口,动员街道、工厂、企业人员回到农村,父亲被精简回了农村。
父亲回到故乡时,正是晚春时节,路边育秧田里的秧苗已经长得郁郁葱葱,娇嫩得像春天的眼眸。鸟儿飞过来了,布谷布谷,久违的乡村音乐在宽广的坝子上流转。他轻轻地拭去眼角的清泪,与土地亲密拥抱,又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父亲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烈日下镰刀割开麦秆的咔咔声,清风中挑着担子脚步的啪啪声,晨光中稻穗打在拌桶上的梆梆声……他把自己结结实实地捆绑在这块土地上,过起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像一株卑微的酢浆草。
父亲和乡亲们打成一片,白天劳动的时候,乡亲们挨着他一起劳动;夜晚,人们纷纷来到他房屋前的水井边,享受着一天难得的清闲。有时候他给大家讲诸葛亮六出祁山北伐的故事,有时候他给大家唱四川清音:“布谷鸟儿咕咕叫,飞过山林往南飘……”有时候他给大家唱歌:“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寂静的乡村夜晚,他在树下缓缓地说唱着人间的故事。
上世纪70年代,父亲和乡亲们参加修建了团结水库,指挥部调他负责宣传工作,写通讯稿宣传好人好事,写墙报粘贴在宣传栏,给上级领导写汇报材料……他成为工地上不可缺少的灵魂人物。水库竣工大会召开时,他上台接过领导颁发的“先进工作者”的大红证书,激动地说:“我还没入党呢,但一直是按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谢谢领导和组织的鼓励。”父亲的心中始终有一个梦,就是加入中国共产党,这个梦一直飘在河流和云朵之上,让他显得是那样的与众不同。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冤假错案平反工作开始了,父亲“欺骗组织”的问题也得到落实平反。1980年9月,父亲的入党问题得到了解决,他终于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那天,在乡政府的礼堂里,父亲和一群年轻人站在一起,参加庄严的入党宣誓。他面对党旗,高举拳头,大声朗诵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大家神色凝重,声音铿锵有力。父亲放下拳头,激动得不能自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停,情感内敛的他眼睛红了。是的,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实在是太久了。田坝里的庄稼春荣冬枯了多少回,涪江的河水涨涨落落了多少次。整整20年的时光啊,从青春年华一直等到早生华发,从眉清目秀等到满脸沧桑,就像对着大山呼喊传来了回声,他对党的呼唤终于有了回应。
父亲说:“入党,是我青年时代的梦想,虽然这个梦想一直没有实现。但无论到哪里,无论到何时,我都追寻着这个梦想,从来没有改变。”
编辑:谭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