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海英(江油)
记忆中，我的年始于扯新布做新衣。
入冬后某个赶集日，母亲一大早领着我和弟弟背上装有仔细筛选的白大米、红苕粉条、黄豆的背篓，手里拎着食道鼓胀、双脚双翅被稻草绳捆得紧紧的鸡鹅，坐上“蹦蹦”三轮车去镇上换成钱，进布店给我们扯新布。又在某天，领我们去走路一跛一颠的张裁缝家量尺寸、选款式，约定取衣时间。年年我都有过年新衣裳。有一年，母亲根据布料特点和裁缝建议，给我做了同龄人从没穿过的红底碎白花毛呢中长大衣，正月初一穿上跟着大人赶庙会，赢得好多人的称赞，引来很多小伙伴艳羡的目光，美得我过了个很长很长的年。
渐渐长大明白了：母亲的年早从秋阳下打布壳做鞋样就开始了。以后的每晚，人畜收拾利索，她就坐床头就着油灯纳鞋底做鞋帮到夜深。老家有谚“家人的脚，女人的手”，是说看这家人穿的鞋就知晓女主人手艺和贤惠与否。做单鞋还好，若是做称作“抱鸡母”的棉鞋，从选材备料到外观工序再到舒适保暖，最考手艺。这种鞋外料选厚黑条绒布，经脏耐磨，内衬柔软的确良，夹层絮上当年自种的棉花，有鞋舌，还要上八颗分两排整齐排列、对称均匀供系鞋带用的铁钉泡。外观简朴精巧，更要舒适合脚。有时一双鞋上了拆、拆了上好几次。哪怕年前最后几晚熬到半夜，母亲总能在正月初一早上给全家除她以外的每人床前放上一双不磨皮硌肉的过年鞋。
橘枝、松丫柏皮熏过的猪肉棕黑油亮，外公攀上长梯，母亲一块块递上去悬在堂屋横梁上。挂完之后，外公叫刚上小学的弟弟数数有多少块，弟弟仰着脖颈从这头数到那头，从那头数到这头，来回几次，每次得出的数字都不一样，急得他摇着外公的双脚央求道：“说嘛，到底多少块?”每每如此，外公抚着他的头笑而不答。其实我暗地里也数过，也没得出确定的数目，一来密密麻麻的腊肉块前后层叠左右遮挡极具隐蔽性，二来我也弄不清串在一起的猪舌、尾巴、内脏和数不清节数的香肠，到底算是几块还是一串。
吃过腊八粥不久后的一晚，外婆在灶房点长明灯，摆红糖糯米粑粑，燃香蜡纸钱，说用这软黏的糯米饼粘上灶王菩萨的嘴，送他上天只向天神汇报今年咱家的好事。
接下来几天，全家动员大扫除。外公搭长梯上屋顶清除瓦沟里的枯枝落叶，擦净每间屋顶透光的玻璃亮瓦，换掉风化残破的垫瓦、盖瓦;母亲顶草帽系围裙，高粱扫帚柄上绑根长竹竿，网扫屋角墙面蛛网，叫打扬尘。长年在外工作的父亲，利用探亲年假，要好好弥补一年来对全家的亏欠，正与外公热火朝天地清理屋檐沟，外公挖土，父亲来回挑运，扁担上下颤悠应和脚步谱出咯吱咯吱的乐曲。蹲在坎上的弟弟看到被迫翻出泥土的蚯蚓高兴得手舞足蹈，赶紧跳下去捉住，他在储备钓饵呢!坐在阶沿上捥把把柴的外婆，时不时从围腰袋抓把苞谷麦粒撒给院坝里闲庭信步的鸡群，嘴里发出“咕咕”的唤声。我拿扫把，等着扫净母亲用锄头刃片刮下锑锅、鼎锅、炒锅底厚厚的锅烟灰。
选个晴空艳阳的日子，母亲把每架床上的铺笼罩被换下，挎上木盆水桶在村口水井旁清洗。外婆也趁这个好天气，高板凳支起大簸箕，为馋嘴的我们摊晒煮得七八分熟的红苕块。
全家人年前最后一次赶集，先拜托幺爸在盐厂里上班的大舅子，购内部票去他们职工澡堂洗澡。走出澡堂浑身轻松，跟父母轻盈飞奔采购年货：烟酒瓜子糖、干货香料肯定得买，给哪个买内衣秋裤，给谁添袜子袖套，母亲记得门儿清。看够吃够买足，两个大背篓堆冒了尖，得用麻绳结节捆绑，蛇皮口袋里总少不了父亲年年必买的一厚叠红纸和高瓶墨汁。
父亲写春联，帮他挪纸是我每年最盼望也是父亲最认可我的工作。我们院十几户人，每家四五副对联都是父亲代劳。腊月二十八一早我们就开工，搬出家什，裁纸、折格、研墨、开笔。我站在他对面双手牵红纸一端，父亲写好一字，我替他往前挪半字距离，不偏不倚。父亲挥毫泼墨，我心里的笔就跟着比划。耳闻目濡，如今我能涂鸦几笔，跟幼时当父亲帮手受其熏陶息息相关。“和顺一门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红梅含苞傲冬雪，绿柳吐絮迎新春”“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大半天工夫，红彤彤春联铺满我家石地板，挂满晾衣杆，层层交叠，映红了天空，映红了每位来取春联人的脸。
大年三十早上，父亲撕去早褪成粉白的旧春联，刷米汤，贴上红艳艳的新春联。早饭后，外公用竹篮装上刀头肉碗，父亲提香蜡纸钱袋，幺爸扛锄头，领着我们去给住后山的老祖先上坟，跪在不曾谋面的老祖先坟前烧纸钱、燃火炮、劈坟头荆条、垒几锄泥土。外公请老祖先保佑全家来年顺利，结尾总忘不了请他们一定要保佑我和弟弟将来考上大学。
整个村庄上空弥漫着越来越浓的鞭炮味、腊肉味、炒花生味……我知道，日思夜想的过年终于到了。
年三十，母亲与外婆备了丰盛的午饭：各种腊肉装盘、海带笋子炖鸡、老鸭汤、红烧鱼不一一列举。我最爱父亲只在过年才买的午餐肉和豆豉鱼罐头，用豆豉鱼罐头拌油油饭，挑食的我也能吃下一大碗。但这丰盛的年午饭摆上桌要先敬天地，恭请老祖先享用后，我们才能依辈分座次开吃。
年三十晚吃了团圆饭，大烘笼里燃起父亲从厂里运回的钢炭，左邻右舍围坐，嗑瓜子吃糖。外公讲他当跑摊匠的经历，幺公说他在外做泥匠听来的传闻，家长里短，我坐在外公膝头不知不觉睡去。
正月初一一大早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吵醒，穿上梦寐已久的新装，衣兜塞满零食，呼朋引伴跟着大人赶庙会，走亲串门，就这样蹦蹦跳跳进了新年的幸福里……
编辑：谭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