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川(江油)
祥子和我相差五个小时出生在一个叫马凤的小山村里,而且是一个叫花龙门的小四合院里。他早晨在院子西头呱呱坠地之后,我也在中午哭着来到了小四合院的东头。
所不同的是,祥子的父亲是我们乡的一名乡干部,一位在马凤那地方很风光的人物。在我的印象中,他父亲总是衣冠楚楚、干干净净、威风凛凛的神态,而且时不时都会到县里、市里去开会、学习。这是祥子从他家偷拿出来的糖果和饼干与我分享时,我从他炫耀的话语中知道的。而我的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我的感觉中,我父亲像一坨黏黏的黄泥土,永远粘在家乡的土地上,从没有走出过马凤这个小山村。
我常常听见父亲唉声叹气地说:我们花龙门小院,就数西边的风水好,出干部,出贵人。那时,我一点也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只在朦朦胧胧中,对他眼里流露出的羡慕神色有点领悟。
童年的时候,祥子和我是很要好的小伙伴,他不但与我分享他父亲带回来的一些我从没有吃过的水果和糖果,而且我们还一起去小溪里抓鱼;去偷邻居核桃树上的核桃;去山林里玩打仗;去有草房子的人家掏鸟窝,什么事儿好玩就干什么,从来是形影不离。
那时,我觉得很幸福。
这种幸福在我上学后,就慢慢地消失了。
在小学的学校里,祥子事事都被老师宠着,幸福这种东西如太阳亮丽的光芒笼罩在祥子的身上,他如他的父亲一样,在学校里风光无限。就连学校守大门的赵老头看见祥子,也会亲切地叫着:小祥子书记!这使祥子膨胀起来,如他父亲一般趾高气扬。他远离了我这个童年的伙伴,使我幼小的心里感受到了祥子和我的不同,也慢慢地懂得了父亲唉声叹气说出那句话的含义。
虽然我和祥子出生在同一天,时间也只相差五个小时,但他的个头明显比我高出一大截,块头也比我壮实多了。上小学时,因为他父亲是乡里的干部,他坐在了前排的中间,如耸立在我们班的一块“纪念碑”,是那样显山露水,鹤立鸡群。而我却坐在了后边的墙角里,渺小得可有可无,如果遇到一位粗心的老师上课,我整天逃学不去,他也不会发现的。
祥子不但坐前排,而且还被老师点名当上了班长,而我连个小组长也没当上。我很不满地回家告诉了父亲,父亲连一句话也没说,只叹息了一声就没完没了地吸着旱烟。父亲吸出的烟雾和母亲做晚饭时的烟火,整得满屋子烟雾弥漫,豆大的煤油灯火像是快要窒息了似的,使我看不清课本上的文字。
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在开学不久,老师让我们停课回家问家长要书学费。我和祥子回到花龙门的小四合院里,祥子的父亲很爽快地就摸出了五元钱交给了祥子,祥子高高兴兴地拿着钱又回到学校读书去了。而我到家没见到父亲,就又折身去了田野里,父亲正在水田里劳作。
在得知我是为了书学费来找他时,他就坐在田埂上忧愁地抽着旱烟,因为他的兜里是没有一分钱的。他紧锁的眉头间被旱烟熏成一道深深的壕沟,这条壕沟使父亲为了五元书学费而无法跨越。他焦黑的脸,如一块板结多年没有开垦的荒地,只有无可奈何的表情。我坐在父亲的身旁,看着父亲两腿裹着的稀泥被风吹干,裂开龟背一样的花纹,我默默地用手抠着父亲腿上的干泥,一块又一块,那时我想:要是父亲的钱有他两腿上的泥块这么多该有多好啊!
长大后我知道,父亲把自己的穷日子归罪于他住在了花龙门小院的东头,那儿风水不好。在他的内心,是羡慕祥子他们西头的。
父亲是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我从小都没有看见他的脸上有过笑容,到是呈现出被岁月磨砺后的沧桑与憔悴布满全脸。
父亲的笑容是在我高中毕业考入了财会学校,而祥子却名落孙山,回到了马凤这个小山村时才绽放了一次。那笑容并没有像花儿般美丽,倒像是干旱了多年的桃树,花瓣从蕾里憋出来那么一丁点儿,虽不艳丽,但很慈祥,也很难能可贵。
三年后,父亲的笑容干瘪了,我的笑容也遇到了旱情。
我从财会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我们乡的财政所工作,我的顶头上司便是祥子。祥子高中毕业后,被从乡里调到县上的父亲招进了乡财政所,如今成了财政所的所长。
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后,脸上的笑容仿佛被一夜寒风吹落,露出了光秃秃没有表情的花蒂。
几年后,祥子调进了县城,离开了我们出生的地方。离开了马凤的祥子一家,准备把花龙门西边的老房子卖了。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很是振奋,他急急忙忙地去亲戚家借钱,也拿出了他一辈子的积蓄,买下了祥子一家的老房子。
买下花龙门西头祥子他们的房屋后,父亲折腾了好几天,把我们全家都搬到了西头去居住,而东头我们原居住的房屋却做了猪牛圈。
在我也调入县城的时候,我多次让父亲把花龙门的房屋也卖了和我一起到县城去,可他死活都不干,非要在花龙门的那个小院里守着。我知道,他是要守住他心中的那块风水宝地。
看来,父亲真像一坨黏黏的黄泥,永远要粘在马凤这块土地上。
编辑: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