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梅
“二月二”交流会上,父亲买回一头牛。只见那牛圆鼓鼓的身子、大大的眼睛,特别是披一身黑白相间的花外衣,与众不同。当兽医的父亲说,这头牛是荷兰引进的品种,确切地说该是荷斯坦奶杂牛,既能耕地又能挤奶,是地道的“洋妞”。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村里人养的都是青一色的耕牛“老黄”,这么漂亮还能产奶的牛确实罕见。虽然是漂洋过海远道而来的“贵客”,但是,这头牛一点架子也没有,它憨态可掬,没心没肺的样子,很讨人欢喜。父亲对我们全家人说:“你们可要好好看管它,等搭上犊,下了牛娃娃就有奶喝了,多余的还可以卖钱。”一听到钱,弟弟睁大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因为,我们的学费就有着落了。
虽然父亲一再叮咛我们:“洋妞”怕生,会用蹄子踢人呢,谁都不许靠近。但是,经过我们几次尝试,并非如此。它非常温和、听话,一看见我们就乖乖的。
弟弟摸着它的脑袋说:“姐,咱还是给牛取个名字吧?”
“取啥名字啊?不管它是从哪里来的,不就是一头牛嘛,叫牛魔王得了!”我看看那头牛,才懒得搭理呢,想起它猛吃猛喝的样子,我就开始发愁,那家里一季收回来的玉米、豆子什么的还不让这家伙吃完不成?我们喝西北风去啊?
“黑蛋家的狗都有名字,叫旺财,还有红艳家的猫叫咪咪,你心里装有墨水,就不要吝啬了,起个名字叫起来方便。”弟弟神秘兮兮地说。
我沉思了一会儿,想起荷斯坦中的“斯”字,便说:“斯美如何?”
“斯美,死了都要美。这个名字好听!也符合它洋气的身份。”弟弟顿时手舞足蹈。
“人家好歹也是美女一枚吧,那么,就叫斯美小姐吧!”亏我想得出来。
立春了,田野里已泛出绿的色彩,但,实际上温暖的春天还艰难地行走在冰雪覆盖的路上。“斯美小姐”最爱吃的青草还是个未知数,一日三餐的美食只能是往年堆积下来的秸秆和麸皮了。
“长口货,一顿不吃饿得慌,它不会挑三拣四,嫌弃地。”父亲喃喃有语。
果不其然,“斯美小姐”还是能随遇而安,知足常乐。对于一头牛来说,秸秆和麸皮是粗茶淡饭,但它一样吃得有滋有味。
五月的天气越来越暖和了,“斯美小姐”的肚子也像气球一样一天天变大了。饭量也增大了,秸秆什么的再也不能满足它的胃口了。母亲对我和弟弟说:“山里的草长上来了,村里的娃娃都放牛呢,星期天了你们也去放牛!让它吃点青草,这牛怪可怜的!”
“放牛?”我和弟弟一听这两个字就好像打了鸡血,激动得不得了。以前看着同龄人在一起说起放牛的事儿,还蛮有趣的,我们也曾一度羡慕,要是有头牛就好了。如今,这个小小的愿望终于如愿以偿了。
我们提前约好了村里的放牛大王铁蛋、黑子等,清晨,天刚蒙蒙亮,就赶着“斯美小姐”出门了。说起来也怪,“斯美小姐”一直足不出户,现在放开缰绳,也没见得它要远走高飞,很顺从地和村里的黄牛走在一起。
山里的草真是好,到处都是蓬蓬勃勃、欣欣向荣的样子。牛群一见那些葳蕤茂盛的野草就像没命了一般,争先恐后地挤在野草长势好的地方,不挪脚步,低头,只知道吃。而再看看“斯美小姐”,它却独自找了另外一处地方,只见它摇着尾巴,津津有味地啃着。牛吃草,就像婴儿喝母乳一样,是一种天性。
等到中午回家时,“斯美小姐”原本鼓鼓的肚子更大了,就像扣着两只大锅,似乎要撑破似的。它的脚步明显慢了很多节拍,走起路来也一摇一晃的,很吃力。可是,它不会想到我和弟弟的肚子还饿着呢,于是,弟弟边走边踢了一脚牛屁股:“快走,慢慢腾腾的,真的是牛啊!”“斯美小姐”也好像懂了弟弟的意思,加快了脚步!
就这样,放了几个周末的牛,“斯美小姐”也像明星一样,成了村里村外人们关注的焦点、议论的话题。乡亲们看到它都会投来艳羡的目光:“多好看的奶牛啊!”它也像已经习惯这种众星捧月被人追捧着一样的感觉,头不抬眼不看,一心一意只管走它的路。再说,“斯美小姐”也已经知道路了,哪里草好,哪里有水,它记得一清二楚,有时我们忙了,就让铁蛋捎上,让他们代管,我们完全不去放牛。
可是,父亲是放心不下的,他说,这牛不比黄牛,值钱着呢,万一丢了怎么办?听养奶牛最早最多的东南镇上的人说,他们村,前段时间就丢了好几头牛,且丢的都是奶牛。还有,有的牛贩子趁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偷梁换柱,将奶牛换为焗过油的黄牛,例子举不胜举。
听父亲这么一说,我们的心里不由得唏嘘不已,真是捏了一把汗,万一“斯美小姐”让人“拐卖”或者换了怎么办?不用说,父亲是反对放牛的。至后,我们再也不放牛去了。为了让牛吃上新鲜的青草,我和弟弟闲余时间就去山里割草,虽然手上也没有劲,肩上也扛不了多少,但是,还是用尽所有的力气,尽可能满足它的味蕾。
我上大二的那年,母亲打来电话说“斯美小姐”走了。是自然死亡,没有得病,也毫无征兆,它是在一群儿女后代的陪伴下走得很安然。
本来父亲联系好了县城饭馆,要卖牛肉。可是,老板来一看,摇摇头说:“不成,这牛太老了,煮的牛肉也不鲜嫩,影响我生意!你们还是自己享用吧!”
就像和你一起生活了十年的一个人,它走了,谁能心狠地吃它的肉?母亲哽咽着说:“明天就要下葬了,它是咱家的功臣!哎!”我半天无语,心里却有个想法,我要见“斯美小姐”最后一面。
我连夜买了回家的车票,风尘仆仆从西安赶回家。想不到,在天津上大学的弟弟也回来了。“斯美小姐”的墓葬是我家门前自留地里的一个大坑,是我们全家人挥镐扬锨亲自挖的。我们完完整整地送“斯美小姐”上路了。
村里人看见了,都笑话:“这一家人,简直疯了,不就是一头牛么,死了不吃肉,还埋了,太可笑了!”
“你说的啊,站着说话不嫌腰痛,你们家养个猫娃、狗娃死了,都要嚎嚎歹歹哭上几天,像你仙人死了一样,我们家这么大的一头牛更应该隆重地走,我们还想给它设个灵堂、开个追悼会呢!”母亲的话虽然带着几分诙谐幽默,但是,确确实实道出了我们全家人的心声。也许这就是我们全家对一头牛最高的敬畏和悼念吧。
后来,村里养奶牛的人越来越多,可是,我们家再也没有养过牛。
编辑:谭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