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杜甫
绵州江水之东津,鲂鱼鲅鲅色胜银。
渔人漾舟沉大网,截江一拥数百鳞。
众鱼常才尽却弃,赤鲤腾出如有神。
潜龙无声老蛟怒,回风飒飒吹沙尘。
饔子左右挥霜刀,脍飞金盘白雪高。
徐州秃尾不足忆,汉阴槎头远遁逃。
鲂鱼肥美知第一,既饱欢娱亦萧瑟。
君不见朝来割素鬐,咫尺波涛永相失。
唐宝应元年(762年)七月,杜甫送严武返京时路过绵州,因成都徐知道叛乱被迫滞留在绵州。妻儿困于成都,归程阻断的焦灼如涪江浊浪翻涌,杜甫只能在陌生的绵州城放缓脚步。他踏遍绵州的大街小巷,在山水古迹间寻得片刻宁静,却始终怀揣“国破山河在”的忧思——这段被迫停下来的“慢生活”,恰是诗人以眼观世、以心忧民的注脚。
□记者 张登军
烟火里的诗心行走
唐代绵州“东据天池,西临涪水,形如北斗,卧龙伏焉”(《元和郡县图志》),枕山带河的地势孕育了千年繁华。杜甫寓居期间,曾登越王楼远眺,看“危楼跨紫氛”的壮阔,怀想盛唐气象;也曾荡舟芙蓉溪,赏“溪花笑迎客”的清幽,暂忘乱世烦忧;而最让他魂牵的,是城北东津渡——这座古绵州最重要的水码头(今绵阳渔父村附近惠泽堰口),每日商船穿梭、渔歌互答,盛满了人间烟火与时代褶皱。
他到东津渡,或许是为了在码头酒肆中感受“市声喧午日”的市井生气,或许是想从往来行人中打听战乱近况——尽管族孙杜济身为绵州刺史,能告知战报,却不及渡口所见的民生实景来得真切。当他目睹渔人“漾舟沉大网”的劳作、商贾“负货争津桥”的忙碌,乱世中普通人的生存图景,正悄然沉淀为他笔下的诗行。
渔歌里的双重叙事
面对东津渡的渔猎场景,杜甫写下《观打鱼歌》。诗中既有“鲂鱼鲅鲅色胜银”的鲜活画面,也有“脍飞金盘白雪高”的烟火气息,更藏着“咫尺波涛永相失”的深沉喟叹。
他写鲂鱼(俗称“白条子”)肥美,引《诗经·陈风·衡门》“岂其食鱼,必河之鲂”,暗合千年以来的饮食审美;写渔人“截江一拥数百鳞”的收获、庖厨“挥霜刀”的利落,字里行间尽是对生活细节的珍视。但笔锋陡转,“既饱欢娱亦萧瑟”道破天机——鱼儿离水的困境,恰似战乱中百姓“背井离乡”的遭际,安史之乱的疮痍、唐王朝的衰微,皆在“割素鬐”的锋利中化作时代注脚。
二次观鱼的世相叩问
仅仅过去几天时间,杜甫再次来到东津渡,忧国忧民的他再次写下了《又观打鱼》一诗:
苍江鱼子清晨集,设网提纲万鱼急。
能者操舟疾若风,撑突波涛挺叉入。
小鱼脱漏不可记,半死半生犹戢戢。
大鱼伤损皆垂头,屈强泥沙有时立。
东津观鱼已再来,主人罢鲙还倾杯。
日暮蛟龙改窟穴,山根鳣鲔随云雷。
干戈兵革斗未止,凤凰麒麟安在哉。
吾徒胡为纵此乐,暴殄天物圣所哀。
这首诗的大意是,打鱼人清晨来到江上,撒网起网让鱼儿惊恐不已。有经验的打鱼人撑船快速行驶,迎着风浪叉鱼。侥幸逃脱的小鱼奄奄一息,大鱼受伤在垂死挣扎。第二次来东津渡看打鱼,打鱼人虽没有切鱼片,但在举杯饮酒庆祝。黄昏时蛟龙因捕鱼惊扰被迫迁移巢穴,岸边的鳣鱼、鲔鱼像被云雷追击而逃窜。战争至今没有停歇,凤凰与麒麟如今何在?我们放纵自己以此为乐,肆意残害生灵让圣人哀痛。
两次观鱼,从“观物”到“观世”,杜甫始终以渔喻世:第一次见“欢娱中的萧瑟”,是对个体命运的悲悯;第二次叹“纵乐中的暴殄”,是对社会现实的批判。不变的,是贯穿始终的济世情怀——他既写“徐州秃尾不足忆”的舌尖之欢,更写“吾徒胡为纵此乐”的灵魂自省,在“慢生活”的表象下,始终奔涌着“忧国忧民”的热血。
编辑:李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