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嵯峨，林木森森，溪涧潺潺。北川山区的羌、藏、汉各族群众依山傍水而居，耕种小麦、苦荞、苞谷、洋芋与萝卜、白菜，更盛产厚朴、重楼、黄连等中药材——尤以名贵的当归闻名。寒露至霜降间，当归药性沉降，补血补虚之效达至最佳，其蕴含的“思乡”“追念”意蕴，亦深受文人墨客青睐。
这片深山曾是亿万年来大熊猫、金丝猴等珍稀动物的原生秘境。作为地球现存最古老的动物种群之一，大熊猫熬过冰河期、火山喷发、地震、小行星撞击等无数劫难，全赖这片人类难以触及的净土。然而，这份秘境曾一度被人类占据，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国家实施天然林禁伐政策，人类逐步退出，大熊猫与金丝猴才慢慢重返家园——这便是生物界的一场“当归”。
北川青片河林区距绵阳城区一百三四十公里，海拔一千四五百米。山壑溪涧间，两千余名羌、藏族群众循着古老羌寨的生活节律，亦农亦牧，顺应时节过着质朴日子。
数十年前，青片一带的国有林区曾是青片河林业局的作业区。除伐木外，工人们还修建水电站自给电力，建起冶炼高炉生产硅铁，远销日本、韩国，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算得上红火生意。
我大学刚毕业时，曾满怀憧憬奔赴此地。彼时恰逢青片河林业局为发展铁合金产业引进人才，此事当年还惊动了绵阳、重庆两地。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三峡电站尚未动工，重庆仍属四川（车牌川B），绵阳也未成为科技城（车牌川G）。重庆长寿县（今长寿区）的铁合金厂技术成熟，其生产的硅铁作为钢铁工业重要的添加剂与还原剂，专供重庆钢铁集团。青片河林业局虽有富余电能与本地可开采的硅石，却缺乏核心技术，遂向绵阳市申请引进人才政策，从长寿请来唐工（供电专业）、潘工（炼铁合金专业）等一批技术骨干。
然而，随着国家禁伐原始森林的政策实施，一两千名林业工人陆续撤离，迁往绵阳城区、北川、射洪、三台等地另谋生计。林业局的工厂停办归零，林区逐步归还大自然，大熊猫与金丝猴重获栖息秘境——对它们而言，这无疑是一场意义非凡的“当归”。
青片河山区的当归岁岁生长，当年林业工人常用来炖肉食补。如今工人们告别林区、回归故乡，于他们而言，亦是一场人生的“当归”。
鲜为人知的是，北川青片河林业局的前身是绵阳地区青川伐木厂。该厂早年的采伐区位于川甘交界的摩天岭下，即如今的唐家河林区——那里同样是大熊猫、金丝猴、扭角羚等珍稀动物的秘境。从上世纪六十年代起，青川伐木厂在唐家河开展采伐作业，伐木声引发有识之士忧虑。
当时一位刚大学毕业的青年文然先生，在青川山水间行走时，写下赞美唐家河风光、担忧熊猫栖息地遭破坏的文章，发表于《人民日报海外版》后引发强烈反响。文先生后来调任绵阳政研室，再转任《绵阳日报》主编，采写编辑了多篇相关报道。
国家很快决策将唐家河划为熊猫保护区，青川伐木厂则南迁两三百公里，落户北川青片河林区。在林区数十条山沟中，一条出口位于上五村（沿岸分布着大寨子、小寨子、西窝寨等羌族聚居村落）的山沟被留作保护区，得名“小寨子沟保护区”。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上千名伐木工人进驻北川山区。炸药开山、推土机拓路，一辆辆解放牌、东风牌卡车驶入林区。工人们手握钢斧、油锯，将生长了成千上万年的杉树、松树、桦树逐片放倒，山头被“剃头式”采伐，成百上千的原木被截成数米长的木段，运往绵阳、德阳、遂宁等地，用于铁路、工厂与房屋建设。
熊猫与金丝猴对家园遭破坏并非无觉，却无能为力，只能躲藏求生。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到此工作时，采伐区已逼近北川最高峰插旗山，山脚下的凌冰沟、上里里沟、下里里沟，随处可闻伐木的“丁丁”声。我未曾见过熊猫，仅偶尔瞥见金丝猴从河对岸山林中荡过——野生动物虽野性十足，保命却是本能，面对大批携带铁镐、斧头、锯子的筑路工与伐木工，唯有仓皇逃窜，何来主张家园之力？
天然林禁伐后，小寨子沟自然保护区面积大幅扩展。人类因木材利益占据数十年的秘境，终于归还大熊猫。
步入新世纪，我专程重访小寨子沟。保护区工作人员介绍，为防范盗伐与偷猎，他们对青片河林业局当年的建设设施采取了特殊措施：拆除林区内的桥梁，用炸药炸毁险要路段。“原始森林就该有原始的模样，人类不应随意进入，这里本就是熊猫、金丝猴的秘境。”
如今的小寨子沟，青山碧水、红叶斑斓，夏季凉爽的气候成为吸客招牌。保护区边缘的五龙寨、上五大寨子、西窝寨、正河寨等羌族村落，以独特的民宿与民族风情，成为热门旅游休闲目的地。
当我漫步在原青片河林业局机关大院，只见水泥地面破败不堪，青石板上沁出苔藓的湿气，杜鹃与黄莺的鸣啼萦绕耳畔，大黑蝶成群飞舞，野草肆意疯长，雨点随性洒落。猛然间，一株野生当归在风中摇曳，《诗经》中的句子涌上心头：“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青山碧水终究是大熊猫、金丝猴的秘境，当归结籽自要归土，原始林区归还野生精灵，昔日伐木工回归平原故乡——这才是功在千秋的事业。（孙兴伟）
编辑：郭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