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漫卷的巴丹吉林沙漠,既是地理意义上的辽阔秘境,也是文学创作中的精神高地。当代作家杨献平与这片沙漠有着十八载的生命交集,他以躬身践行的体悟、本真无饰的姿态、赤忱滚烫的情感为大漠立言,近三十年来笔耕不辍,着成“巴丹吉林文学地理”系列散文集——《沙漠之书》《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弱水流沙之地》《沙漠的巴丹吉林》《黄沙与绿洲之间》等。这些作品或描摹人间烟火、或呈现自然人文、或纪实自我心路,巴丹吉林早已成为滋养其创作的精神底色,融入其字里行间的血脉。
2025年7月,杨献平散文新集《红色戈壁》如约而至,再次打捞沙漠岁月里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时隔多年,当记忆经过时间的沉淀与淬炼,作家笔下的巴丹吉林又散发出怎样的文学光彩?此次创作中,杨献平将目光更多投向自我内心,聚焦不同生命的复杂存在,以个体为圆心描摹周遭芸芸众生,让沙漠的“在场”与自我的灵魂深度交织,在文字中构建起一座连接时空、自然与人性的审美桥梁。
穿越时空:在场美学的精神对话
杨献平的散文始终带着强烈的在场性与现实感,其创作实践精准呼应了新世纪以来的非虚构写作潮流。《红色戈壁》延续了他贴近自然、扎根生活的创作传统,更以审慎入微的态度,对“在场经验”进行了更深层的挖掘与升华。正如作家所言:“记忆既不是感觉也不是判断,而是当时间流逝后它们的某种状态或影响。”在《红色戈壁》中,现时的创作者与十多年前身处沙漠的自己展开跨越时空的对话,打破岁月的壁垒,让过往经验在当下的思考中焕发出新的认知光芒。
作为原生态散文代表作家,杨献平的“恋地情结”始终指引着他的人生与创作之路。从难以割舍的南太行山故土,到辽阔深远的巴丹吉林沙漠,再到人杰地灵的巴蜀锦城,地理空间的迁徙不仅是人生轨迹的更迭,更是创作视野的拓展。不同的自然地理环境孕育着迥异的族群文化,每一处新的驻足地,都是其自我经验的新起点,也成为源源不断的创作源泉。
杨献平与巴丹吉林的缘分始于20世纪90年代初,初出茅庐的他随部队西行,抵达寥廓苍凉的西北大地,在新兵连开启了十八年的大漠生涯。《出塞或者新兵连的生活》一文,便记录了“我”从河北途经酒泉,最终扎根大漠新兵连,完成从地方青年到军人的蜕变历程。初到异地时的陌生与挑战,在与辽阔自然的相处中逐渐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诗意栖居。这段经历不仅强化了他对自然地理的感知,更促进了自我与外界的深度交融,实现了个体内心的自洽,最终达成物我一体的美学境界。
物我共生:生态美学的诗意表达
《红色戈壁》的“在场性”写作,始终依托杨献平在巴丹吉林的真实经历与深切感受。作品以个体经验为轴线,串联起区域地理特征、时代社会风情与大众精神生活,形成一种融“万物一体”的创作表达。在杨献平的笔下,沙漠与人并非对立的存在,而是相互交织、彼此成就的共生体——“我在”与“在我”的深度融合,让自然与人性碰撞出动人的火花。
自然环境磨砺着人的意志与心性,赋予人们独特的生命体验;而人的情感与关注投射于自然,又为这片土地赋予了浓厚的文化意蕴。这种双向的浸润与滋养,让杨献平的文字形成了“以我观物,借物观我,终至物我合一”的美学特质。沙漠中的一草一木、一风一石,在他的笔端都拥有了生命与温度:红柳丛的坚韧、鸡血藤的执着、沙枣花的芬芳,还有旱漠中冷冽的沙风、绿洲里袅袅的炊烟、被河水打磨得温润无棱的卵石,都被他诉诸文字,定格为最真切的生命感悟。
《围墙之外:菜地及其他》《红柳丛》《老礼堂与沙枣花》《西门外再向西》等篇章中,“原生态”的生活场景被直白呈现,地域景观与自我沉思相互交织,群体记忆与个人经验彼此佐证,一幅天地万物共生共荣的画卷徐徐展开。正如学者郭茂全所言:“杨献平的沙漠书写不是想象式的‘神游’,而是参与式的‘对话’……沙漠成了治愈现代人精神创伤的‘地方’,也成为寻找人生意义的‘空间’。”这种物我合一的书写,既是作家对“在场”的深刻思考,更是一种对生命本质的自我觉悟。
初心坚守:本真美学的灵魂安放
在巴丹吉林这片独特的“生活场”中,杨献平将个人审美熔铸于个性表达,由内而外地呈现出一种本真纯粹的美学特质。大漠的风沙磨砺出他的坚韧,也让他在与诗性理想的碰撞中悟得内心的自洽。军旅生涯中,孤独与坚守并存,生死与离散交织,迁移与回归相伴。巴丹吉林作为他的军旅之地,不仅承载着从浮沉到扎根、从漂泊到沉淀的人生旅程,更浸润着他早期的诗性理想。
初到金沙碧波的巴丹吉林,震撼之余,对故乡人与事的思念时常萦绕心头。他将这份情感寄托于给家人和心中挚爱的书信,以文字慰藉心灵;在军营的日子里,他始终保持着读书、写诗的习惯,即便在简陋的旱厕墙上,也会用粉笔写下瞬间的灵感。虽辗转于不同军营,这份对文学的热爱却从未张扬,只是对着广漠大地,伴着呼啸风声,写下由景生情的肺腑之言。
《黑消息》一文中,听闻昔日战友与领导意外离世的噩耗,他以诗歌寄托哀思,字里行间满是悲伤与惋惜。过早直面离散与死亡这一永恒命题,带给作家的是灵魂的震颤与伤痕,而他选择将这份伤痛安放于自然与诗意之中,在与天地万物的对话中寻求疗愈。当初到沙漠的新奇被现实磨砺,在隔绝喧嚣的自然感召下,“我”逐渐与万物融为一体,正视内心的孤独,以文学理想为风沙岁月注入灵魂。这种情感的宣泄与转化,不仅是个人的精神自洽,更蕴含着“人间烟火与终生关怀”的深刻内涵。
杨献平是热忱的,是坦诚的,更是敢于直面现实的。他在《红色戈壁》后记中坦言:“相比《沙漠的巴丹吉林》,这本书的主要关注点是沙漠中具体的人和人的生活及其种种遭际,无论男女,无论‘我’还是他,人人都是普罗大众,我们在巴丹吉林沙漠,我们在人世,我们爱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文字间,是对生活的真切感悟,是对个人命运的深情回望,更是对人性本真的真诚流露。
《红色戈壁》的书写,融合了自然、人文与历史资源,交织着沙漠生态、地方人情与个性表达。在场性、生态性、本真性如同三面相互映照的棱镜,将个体生命与大漠岁月折射得熠熠生辉。杨献平以笔为桥,拉近了人类与沙漠的距离,为原生态散文写作提供了生动实践,也为沙漠中的人性绽放找到了安放之所。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的这一些文字,首先是人的,而且关乎大时代下如草芥之人群的生存史和精神史。”这,正是《红色戈壁》最动人的文学力量与精神价值。(王柳 张德明)
编辑: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