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课余,我走下讲台,背向黑板,随意立在四楼教室的窗边,无意间朝外张望。校园小天井中,一棵银杏树率先闯入视线,初看只觉是这片天地里最高大的存在。待走近细观,才发觉它原是株稚嫩的树苗——虽有七八米高,树干却纤细瘦长,想来先前那份“高大”的错觉,大抵是源于它在局促天井中挺拔的姿态。
这小天井被楼宇围得严严实实:对面是一幢教学楼,其余两面则是廊道。曾听闻“风雨走廊”之说,如今见着这连通各处的通道,或许便是了。这片校舍是 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在澳门特区政府的部分资助下重建的,格局与旧时校园截然不同。有了这些廊道,整座教学楼四通八达,即便遇有紧急情况,也能保障学生快速疏散。斜对面的走廊仅有两层高,顶部遮蔽风雨的斜坡上,铺着灰黑色的窄瓦,一条条短促的弧线相连,在时光里静默伫立。
此时,澄黄的阳光洒落在银杏树上,叶片泛着青黄交织的色泽——黄色终究占了上风,只在边缘透着些许青绿。远远望去,“春天”二字竟悄然在心底萌发,恍惚间似是重回万物复苏的季候,那景致,与每年二三月枝头舒展的新叶何其相似。一阵微风拂过,满树鹅黄的叶片轻轻颤动,仿佛涌动着无穷无尽的生机。
我心中泛起欣喜,不禁朝窗边再探了探身。这才发现,小小的天井里并非只有一棵银杏,四棵树苗静静立在四个角落。此刻,我的眼中似是只剩下这几株银杏,周围的一切都渐渐模糊了去。
不知不觉间,关于银杏的记忆涌上心头。犹记初中课本中写道,银杏是植物界的“活化石”;老师也曾讲过,世人曾以为银杏早已灭绝,直到后来重新发现其踪迹。这古老的树种,能助我们探寻远古的地形地貌与植被变迁,“活化石”的美誉,实至名归。
已记不清第一次见银杏是何时,但它那扇状的叶片,却深深印在脑海里。此前在校园中或许也见过银杏,却都未曾留下深刻印象。直到去年十二月,我有幸与四川的同仁们赴上海一所学校培训。校方介绍,他们的校园就建在明代文学家归有光当年的读书旧址上,这话让我颇为震惊——在古人苦读的土地上兴建现代学堂,这般巧思,足见决策者的智慧,想来对在校的孩子们而言,也是一种无声的激励。学校还专门设立了归有光文物陈列室,馆内藏有他的文稿,据说不乏真迹,线装古籍亦不在少数。而最让我震撼的,是陈列室不远处那三棵巍然屹立的银杏树。陪同的老师说,这些树已有六百多年树龄。当“六百”这个数字入耳时,我心中油然而生敬意,一股虔诚肃穆之感瞬间漫上心头。
那时,我只是默默伫立在树下,与古树一同沉思过往的故事,久久不愿挪动脚步,仿佛能听见来自远古的低语,诉说着人世间的悲欢冷暖。它们的身躯粗壮伟岸,直指苍穹;硕大的主干上,稀疏地横斜着几枝,斑驳的树皮上,刻满了沧海桑田的变迁;地面上,金黄的落叶铺成厚厚的一层。几位同我一样沉醉的老师,也久久不愿离去,索性坐在如地毯般柔软的落叶上,用相机将这份难忘的记忆定格成永恒。
而眼前这四棵银杏,小巧玲珑,恰似上海校园里那几棵古树的童年模样。它们迎着从楼宇缝隙中斜漏的朝阳,昂着头,挺直腰肢,朝着希望的方向翘首凝望。沐浴在阳光下的枝叶,似乎又绿得更浓、黄得更明,丝毫没有深秋的萧瑟,反倒满是蓬勃的生趣——即便我明知,此时早已是深秋,寒冬的脚步已近在眼前。
下课后,我怀着悸动的心情,径直走向小天井中的银杏。我想与它们作更亲密的接触,像对挚友般呢喃心底的话语,想在它们的绿意与金黄中,找寻自己逝去的青春模样。我静静坐在最初望见的那棵银杏旁,与它相视依偎,仿佛能嗅到它的灵动气息,触摸到它的脉搏,听见它的心跳与呼吸。四周的一切,似乎都被这富有灵性的“黄”所感染,不知不觉间,都笼上了一层青黄的光晕:天井里的方木凳,几步之外围墙外那棵树梢上如伞般撑开的簇叶,就连紧挨着天井的几簇金黄花朵,也都浸润在这温暖的色泽里。抬头时,“至圣楼”三个鎏金大字映入眼帘,刹那间,仿佛这小小的天井,都被这片黄澄澄的色彩填满了。莫非冥冥之中,这几株银杏早已注定要扎根在我们的校园?莫非它们真的与这方学堂达成了某种默契,这醒目的金黄,正是源于它们独有的灵性?
其实,这卓尔不群的银杏树,立在校园中,本身就是一道风景,是一种独特的校园文化,更是对师生们无声的教育与熏陶。(谢首勇)
编辑: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