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一度觉得，自己的童年裹着一层料峭的寒——在农村长大的日子，总带着几分窘迫的粗粝，少时竟不愿轻易提及。直到后来某一天，生命的馈赠慢慢铺展，那份对“农村”的局促，才被一方小院、一段闲时光轻轻熨平。也许是因这院中的泥土，勾连了骨子里的亲近；也许是做了“闲人“，才懂了生活本真的滋味。起初，只是心底藏着个小小的念想：纳兰笔下“赌书消得泼茶香”的雅致，李清照笔下烟火气里的小日子，都让我心生向往。而种菜的基因，原是刻在骨子里的，一旦觉醒，便生出执拗的热爱。于是学着养花种菜，养的是心头简单的欢喜，种的是对生活悲悯的情怀。
小院被楼梯隔成了两处，倒正合我意。一边专门养花，一边夹杂着种些时蔬，好看的与好吃的各占一半，在我心里一样金贵。花苑配诗，是文人笔下的风雅；菜院暖胃，是寻常日子的实用。一处伺弄风花，安放浪漫心事；一处滋养三餐四季，撑起烟火人间。一个养心，一个养命，彼此依偎，成了岁月里最妥帖的陪伴。
每年4月中旬到5月，是小院最热闹的时节——风车茉莉顺着院墙攀爬，一簇簇白色小花次第绽放，从院内垂到院外，成了一道垂落的花瀑。这个时节，一花一草一木都透着灵气，搬一把竹椅坐在花下，泡一壶茶，翻几页书，便是说不出的惬意。那盛放的花景与闲适的心境，莫名地契合妥帖。时常能听见路人经过时的啧啧称赞：“这花墙也太美了！”每逢花期，总有朋友专程来打卡，赏花拍照，再在院子里围坐，吃一顿沾染着花香的晚餐。有花伴酒，趁月登楼，热闹里藏着静美，那份“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的成就感，在心底漫溢开来。
有花的日子，连时光都变得柔软。清晨在鸟鸣中醒来，推开窗便能看见满院生机，我与花草相视，仿佛彼此都在用喜悦与微笑道一声早安。起初，那方花圃里种满了月季。苏轼曾赞它“花开花落无间断，春来春去不相关”，杨万里也颂它“只道花开十日红，此花无日不春风”，无不是在说月季花期绵长，耐寒又耐热，几乎四季都能绽放。可赏花人哪里知道，月季其实是个“娇小姐”，需得全方位细心伺候。它极易生病，尤其到了夏季，雨季一来，黑斑病便会悄悄找上门，不出一个星期，叶片就会枯黄脱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再者，虫害也防不胜防，蚜虫总躲在叶底啃食嫩芽，不等花苞完全打开，就把娇嫩的花瓣啃得面目全非。看着春日里的盛景渐渐凋零，心底难免生出几分落寞。
眼看一园芳华将要沦为枯槁，我实在不甘心。忽发奇想：既然这些花枝已经病入膏肓，留着只会传染其他枝叶，倒不如一刀两断，等着它重新发芽。月季每三个月便能开一次花，前提是每次花谢后，要从第三片叶子处剪枝，才能催发新的花苞。于是咬咬牙取来剪刀，将病枝尽数剪去，只留两寸主干光秃秃立在土中。风一吹，竟透着几分触目的凄凉。我蹲在原地看了半晌，目光落在两株月季间空出的缝隙上，忽然心念一动：这空着的土地，若种上菜，岂不是另一种生机？瞬间“脑洞大开”，后来我还特意跟姐妹们炫耀了好几次。毕竟，有花可赏、有菜可食的日子，才是真正的活色生香。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一切都还来得及，多好。
听说辣椒喜温热，彼时正是7月盛夏，雨水充沛，阳光也足，想来该是长势喜人的。况且辣椒枝干挺拔，与月季的藤蔓高低错落，说不定还能相映成趣。于是兴冲冲买来辣椒苗，有细长的二荆条，也有小巧的小米椒，在两株月季之间的空隙里各栽下两株，再细细覆上一层肥土。不出一个月，辣椒苗就长到了两尺多高，小白花悄悄谢去，便会冒出小小的青辣椒。青翠的辣椒苗底下，月季的新枝也慢慢抽了出来，二者竟各得其所，互不打扰又彼此映衬。转眼到了8月，辣椒挂满了枝头。
友人来访时，见我院中花与菜并肩生长，颇觉新奇，忍不住问道：“向来只闻赏花与食果各自为政，可你这儿花中有菜，菜间有花？”我笑着解释：“先前月季得了病，剪去枯枝后舍不得土地空着，便随手种了辣椒，谁曾想它们竟相处得这般融洽。”友人俯身细看良久，忽然轻叹：“这倒似人生一般，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我闻言一怔，低头看向那月季的新枝与辣椒的青果——前者在修剪后重焕生机，后者在空隙中扎根结果，二者错落生长，竟比单一的花海更有滋味。那一刻忽然懂了：若不是月季染病，我不会舍得剪去旧枝；若不是惋惜之余的转念，也不会遇见这份“花菜共生”的惊喜。原来失去的空隙里，本就藏着新的可能。
秋意渐深时，辣椒尽数采收完毕，月季也再次迎来了凋零。可这一次，我不再像夏天那般怅惘——我知道，等明年春风一吹，月季自会抽出新枝；而辣椒虽已谢幕，我早已收好种子，来年春天再种。花开花落，菜长菜收，本就是自然的轮回，无需为一时的凋零过分悲喜。
如今，月季与辣椒曾经共生的地方，又换植了几株青菜——翠绿的菜叶贴着泥土生长，与旁边冒出的月季新芽相映成趣。我浇水时看着这方土地，忽然觉得：人生的得失，本就没有定数。倒不如学这园子，顺着时节的心意，在每一处“空隙”里种下新的希望。花可赏，菜可食，各有其用，各得其时。重要的是不让土地荒芜，不让心灵空闲。就像《岁月里的花》里唱的：“耐心的人啊才可以看到童话。”这般想着，再看眼前这方小小的院落，竟觉得它盛得下无边天地，也装得下四季所有的温柔。（陈静）
编辑：郭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