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潼岁暮

　　郑谷（唐）

　　江城无宿雪，风物易为春。

　　酒美消磨日，梅香著莫人。

　　老吟穷景象，多难损精神。

　　渐有还京望，绵州减战尘。

　　晚唐诗人郑谷三入蜀地的人生轨迹，恰似一面棱镜，折射出唐王朝日暮西山的最后余晖。他的诗作既藏个人漂泊之苦，更映时代乱离之殇，而绵州这片土地，正是他守望家国、寄托情志的重要驿站。

　　郑谷（848-909年），字守愚，江西袁州（今江西宜春）人，诗风清新通俗，《全唐诗》收录其诗作327首，是晚唐诗坛的重要代表人物。他出身进士世家，父亲郑史、兄长郑启皆为晚唐知名诗人。受家学熏陶，他七岁便能赋诗，早有才名，深得诗人司空图赞许，称其“当为一代风骚主”。然而时运不济，他“应进士举，凡十六年不第”，科举之路异常坎坷，而黄巢起义的战火，彻底改写了他的人生轨迹。

　　唐广明元年（880年）十二月，黄巢起义军攻破潼关，直逼长安，唐僖宗仓皇西逃入蜀。郑谷亦于当年冬暮携家避乱入蜀，赵昌平《郑谷年谱》明确记载：“冬暮黄巢破长安，谷出奔”。中和元年（881年）春，他沿金牛古道途经绵州鹿头关（今属罗江）时，写下《鹿头山》一诗：

　　马头春向鹿头关，远树平芜一望闲。雪下文君沾酒市，云藏李白读书山。

　　江楼客恨黄梅后，村落人歌紫芋间。堤月桥灯好时景，汉廷无事不征蛮。

　　这首诗是《蜀中三首》之一，诗人以蜀地春景为幕，串联文君沽酒、李白读书的历史典故，看似闲适的笔触下，暗藏羁旅漂泊的悲戚与对时局的隐忧，字里行间皆是对国运衰微的无声叹息。

　　抵达成都后，郑谷并未放弃科举之志，一面备考，一面漫游蜀地，留下诸多诗作。中和三年（883年），他在成都应试再度不第，仕途之路更添阴霾。黄巢起义军兵败后，天下局势暂趋平缓，光启元年（885年）冬，郑谷启程东归长安，经绵州至梓潼时，挥笔写下《梓潼岁暮》。

　　这首诗的首联“江城无宿雪，风物易为春”，以简淡笔墨勾勒出冬雪消融、万物趋春的景致，暗含严冬将尽、生机暗生的期许；颔联“酒美消磨日，梅香著莫人”，表面写借美酒梅香消遣时光的闲适，实则藏着怀才不遇、漂泊无依的苦涩与无奈；颈联“老吟穷景象，多难损精神”直抒胸臆，道尽战乱流离中，诗人吟咏困顿、才情耗损的辛酸；尾联“渐有还京望，绵州减战尘”笔锋一转，以“渐”字点睛，既写绵州战火渐息的现实，更露诗人小心翼翼、难以抑制的还京期盼。

　　《梓潼岁暮》作于郑谷入蜀四年之后，此时他已历经科举失利、战乱漂泊的双重打击，却在岁暮之际于绵州望见希望微光。全诗以“景—事—情—志”层层递进，从初入蜀时《鹿头山》中的“客恨”，到此时的“还京望”，将个人生命体验与时代创伤深度交融，清晰勾勒出乱世文人的精神轨迹。

　　然而重返长安的郑谷，并未迎来太平盛世。光启二年（886年）春，河中王重荣、河东李克用之乱爆发，他被迫再次入蜀避乱。直到光启三年（887年）春，年届四十的郑谷才辗转返回长安应试，终得进士及第。随后他第三次入蜀迁移家眷，此时心境满是夙愿得偿的愉悦。

　　但时代的洪流终究难以逆抗。唐王朝早已日暮西山，蜀中亦战乱频仍，郑谷第三次入蜀后又蹉跎数载，直至景福二年（893年）才得以入仕，初授京兆鄠县尉，后迁右拾遗补阙，乾宁四年（897年）官至刑部都官郎中，世称“郑都官”。他以《鹧鸪诗》名动天下，“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传唱至今，故又被称为“郑鹧鸪”。

　　天复三年（903年），眼见李唐王朝气数将尽，郑谷无心留恋官场，毅然归隐江西宜春仰山书屋，在深山之中营建读书草堂，寻求心灵的安宁。他在此与诗僧齐己等文人唱和，留下“一字师”的文坛佳话，最终于后梁开平三年（909年）卒于北岩别墅，终年六十有一。

　　千年岁月流转，郑谷在绵州写下的《梓潼岁暮》依旧震撼人心。这首诗定格了历史转折处，一个敏感灵魂在绝望与希望间的挣扎与坚守。那“渐有还京望”的期许，不仅属于郑谷个人，更属于所有在乱世中坚守文化使命、守望家国的晚唐士人。今日重读此诗，我们仍能感受到那份于寒冬中守望春天的执着，于乱离中坚守信念的坚韧。

　　（记者 张登军）

　　编辑：谭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