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晓东(绵阳)
没有月亮和星星,只有“迷迷糊糊”一溜白色。您说过,晚上走路,走白色的地方就行了;您还说,那一溜白色就是路。我记住了,直到现在,即便我身在大山沟,我也不会迷路。那一溜白色是田埂,是回家的路。
我曾经突发奇想,想再考考您爱我有多深。田埂左边是一个土坎,我故意往坎下一滑,作摔倒状。没想到,我的“状”还没有完成,您的左手一下子就拉紧了我的右手。您问我摔着了没有,您问我害不害怕,我嘿嘿一笑说不怕。您没有看见,我的眼泪已经流了出来,因为,您是那么爱我。
我真的很笨。有一次,我们一起坐火车去您的单位,从车窗向外看,有农民伯伯在收麦子。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场面。我问您,您说了四个字:人欢马叫。四个字不算什么。但从那以后,我记住了这四个字,我就会写作文了。在读小学的时候,我的作文一直是班上第一名。
您在离家400里远的地方工作,您说往年,那些工人从绵阳去工厂,如果没有火车,走路要走8天。记得有一次家里有急事,我给您写信,我居然不知道把信封的口用浆糊粘住。您收到信的第二天半夜就赶回家了。我已经睡着了,被您的笑声惊醒了。我听见您对家里的大人说着我的“笑话”,还打着哈哈,那哈哈里有几分自豪,我知道您很满意我会写信了。您还说我把“媳妇”写成了“席份”,您猜了好久,才猜出我外爷“接媳妇”、也就是我大舅舅接婆娘了。您还说我懂事了。
我们共同做过很多事情。您休探亲假在家,我们背着背篼,一起去南河边扯草草药。那种草草药叫“细草”,可以治牙疼。您说卖了“细草”就给我买个冰糕吃。当时冰糕4分钱一个。我们扯了满满一背篼“细草”,但是背到城里钟鼓楼中药铺去卖,人家不收,我们一分钱也没有挣到。我怕您心里不好受,我笑嘻嘻说冰糕不好吃,吃了肚子凉。您没有看我,您紧闭嘴唇。我却看见您的汗水,居然从您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我晓得,那不是汗水,而是眼泪。
我们还拿上竹竿去城里的无线电厂里打皂角,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打皂角,你说皂角可以洗衣裳。但是我们被守门的人吼了出来。您回来用清水洗了衣服,只是说让太阳久晒晒就消除细菌了。
您还带我去爬富乐山,我们两个人只带了一个玉米饼子。我们一直舍不得吃,我们要在最饿的时候吃。其时富乐山的茅草在乱风中飘飞,一片凄凉,更凄凉的是路边有一个人睁大眼睛望着我们。这个人衣衫不整,说话吃力。您看了我一眼,我一笑,就把那个玉米饼子交给了这个人。回家的路上,您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明白您高兴我有一点点像您的样子了。
我哭了。我不敢哭出声音,只是“哽哽”的。
广元煤矿新大楼20号,二层木楼,是您和工友们的集体宿舍。1974年10月21日,您从早晨下到深深的煤井后,就再也没有回到新大楼20号。工友们都上井了,就因为您是班长,要收拾一下劳动工具,您被滚下去的运煤的斗车砸了,37岁的生命戛然而止。煤矿公布的时间是13点55分。
谁说我的父亲不在了?父亲,虽然我只是一个高中生,但是我会写文章了,如今是国家二级作家,这源自您的“人欢马叫”。我是家里的长子,我用您的人性本善照看着家里,婆婆86岁去世,爷爷94岁无疾而终。三弟是我们南河村第一个大学生。我的儿子、也就是您的孙子,是我们南河村第一个博士。
我不知道我怎么特别喜欢看地图,上北下南,左西右东,我一点点学习。在很多很多时候,我向着剑门以北的方向望去。我看见了广元的大山,我看见了新大楼20号,我看见了您黝黑却微笑、自豪的面孔。我知道您不后悔您的选择。我双手合十,向着那个我思念的方向深深鞠躬。
我知道您爱我有多深,我也爱您,我亲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