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勇鸿
客居成都四年有余,青城山的幽翠、都江堰的奔流、乐山大佛的雄伟皆已领略,唯独九寨沟,成了心头那封未拆的锦书。小雪已过,天气预报里川西高原飘着初雪,朋友突然订好行程相邀。临行前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不免暗忖:都说九寨沟的秋色是人间绝唱,这冬日的清寒里,可还留得住神话的余韵?
车过绵阳平武,冬雨如细密针脚,将天地缝成一幅朦胧的幔帐。在报恩寺瞻仰千年古刹后推门而出,竟见满地银杏叶如碎金铺地,云隙漏下的阳光把叶片照得透亮——仿佛九寨沟在三百里外,递来一封烫金的请柬。夜宿九寨县城,山城在寒夜里静如处子,街灯映着远山轮廓,忽想起作家笔下“山本无忧,因雪白头”的禅意。
次日清晨抵达景区,方知冬日九寨仍牵动着无数游人的心。广播里三万人限流的通知反复回荡,我们握着提前预约的门票,像握住了通往童话世界的密钥。
观光大巴在盘山路上徐行,窗外景致渐次舒展:山峦披薄雪,如宣纸上晕开的淡墨;湖畔灌木丛挂着冰晶,风过便簌簌摇落星芒。藏族导游卓玛指着远山笑说:“昨日小雪,山神给九寨沟盖了床云绒被。”她又讲起古老传说——男神达戈将风月磨成宝镜赠予女神沃洛色嫫,宝镜不慎跌碎,镜片散落山涧,化作一百一十四个晶莹海子。这神话与九寨的过往悄然重叠:从1960年林业勘探队初识瑰宝,到1978年建立自然保护区,再到1992年入选世界遗产,那些“破碎的镜片”,终成串联世界的珍珠项链。
长海之畔,我真正见识了冬神的画艺。墨绿色湖面如巨大岫玉,倒映着群山顶的积雪,岸边雾凇如白珊瑚丛生。几位摄影爱好者架着三脚架静候光影,让人想起《诺日朗》中的咏叹:“瀑布垂落像永恒的钟楼/在太阳的凝视下保持寂静”。此刻的长海,寂静里藏着千钧之力,比任何喧嚣都更动人。
沿栈道向下漫行,冬日九寨的精微肌理渐次展露。五彩池虽不及秋日丰盈,却因水位下降露出翡翠般的钙华滩,仿佛大地敞开了珍藏的百宝箱;箭竹海畔的冰挂如水晶帘幕,偶有松鼠跃过枝头,震落的雪粉在阳光下漾出虹彩;镜海恰逢午后,湖面平如明镜,将岸边雪松与云影悉数收纳,恍见“鱼在云中游,鸟在水中飞”的妙境。
行至诺日朗瀑布,夏日的雷霆万钧已化作玉琢冰雕。无数冰柱自崖壁垂落,或如钟乳石嶙峋,或如琉璃通透,阳光穿过冰帘,幻化出七彩虹霓。九寨沟的水本是活的调色盘,冬季不过是换了冷色调的颜料——五花海的蓝绿愈发清冽,湖底沉木凝结冰花,宛如琥珀封印了时光。
暮色初合,我们乘上前往松潘的客车。回首望去,九寨群峰在夕照中泛着玫瑰金光泽,雪山连绵如诸神的银色冠冕。山回路转间,忽有所悟:秋日九寨是打翻的调色盘,浓烈酣畅如交响乐;冬日九寨则是留白的山水画,素净里藏着更深的禅机。
车过弓杠岭,月亮已爬上东山。雪原在月光下泛着青辉,恍若天地间铺开巨幅宋人绢本。那些关于九寨的历史烟云与文化印记,皆藏在这青绿山水里。每年五百万游客的惊叹,此刻都沉淀为枕畔的月光。原来九寨沟从不辜负痴心人,她只是在不同季节,打开不同的秘境。若说秋色是盛装的新娘,冬景便是修行千年后返璞归真的仙子,在雪与水的变奏中,续写着从神话到童话的永恒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