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红梅(绵阳)
绵阳城被四季葱绿的浅丘环抱,那些沟沟壑壑中,藏着我的童年。尽管如今那里已面目全非,可曾经的田埂、水井、水渠以及古老的梨树,都深深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
梨树粗壮高大,枝桠纵横。或三两株掩映于房前屋后;或数十上百株生长在山坡、草坪、竹林边,蔚然成林;或立于道旁,或俯于田间。梨树树干干枯开裂,如祖母瘦骨嶙峋的手。我问祖母梨树何人所栽,祖母摇头,自她记事起,梨树便如此模样。无人浇水施肥,它却深深扎根家乡土地,汲取养分,保持着旺盛生命力。
春天,百花争艳,梨花悄然绽放。从山坡望去,农舍旁、山坡上、小路边,处处洁白如雪,宛如粉妆玉砌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着缕缕芳香。漫步小路,微风拂过,花瓣飘落发梢、身上,思绪沉浸在这至纯至美的境界。
树叶渐稠,中午烈日炙烤大地。趁大人睡熟,我们偷偷爬起,攀上梨树捕蝉、寻蝉蜕,在树丛中奔跑,丝毫不觉炎热。
梨子渐渐长大,每一个果实都承载着农民的希望。看着满树果实,人们脸上洋溢着笑容,空气中都透着喜气。恍惚间,小村沸腾,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挑着担,抬着筐,到处是喧闹人群,到处堆积着果子。这些梨子流向乡村、小镇,流进绵阳城的大街小巷,变成姑娘们的凉鞋、读书郎的学费、婶娘圈里的猪崽……
父亲是村里第一个师范生,颇有名气的老师。他每天早出晚归,穿着母亲缝制的灰色外套,走过门口小路,梨花花瓣随风飘落其身。
父亲的学生多是农家子弟。那年暑假,学生大多考取高中,梨树下人来人往。家长来道谢,学生来看望老师。在幽深的梨园、竹林院坝、田间地头、窝棚农舍,大家促膝谈心,谈农事庄稼,也谈理想未来。那时兴送钢笔和笔记本,我和弟弟不会写字,却已有厚厚一摞本子和几十支钢笔。
母亲整日忙碌,劳作回来,总会给我和弟弟摘梨。我们抱着又大又泡的梨,大口啃着,酸甜可口,汁液四溢。至今,再没吃过那么甜美的梨。
母亲曾说:“你们什么时候长大就好了,长大了,就可以给我做饭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那天,母亲干了一上午活,又累又饿。回到家,却发现灶膛有明火,锅盖发烫,揭开一看,竟是一大锅红苕稀饭。生产队的婶娘们见我家房顶一上午炊烟袅袅,锅勺相碰,很是奇怪。那时我不到五岁,弟弟才二三岁,家里又没别人。他们连忙叫人带信让母亲回家。母亲疑惑,红苕在窖里,离地面很高,我是怎么取出来削皮、洗净、切块的?我没灶台高,又是怎么够得着锅盖、生火的呢?我们先扔凳子到窖里,我踩着凳子下窖拣红苕,弟弟在上面接应。人没灶台高,就垫凳子,挪动锅盖费了好大劲。虽只是普通红苕稀饭,我和弟弟却忙活了一上午。母亲紧紧抱住我们,我看到她眼里泛起泪花。那一天,是母亲最幸福的一天,也是我最骄傲的一天。
我们长大了,父母却变老了。如今,我们已人到中年,父母垂垂老矣。曾经硕果累累、喧腾幽深的梨园成了回忆。梨树曾一年又一年奉献果实,护佑小村度过饥馑岁月,早已融入小村的血脉和灵魂,成为小村的符号和名片。可如今,它们渐行渐远,似乎从未存在过。
但那粉妆玉砌的村庄、静谧的小路、纷飞的白色花瓣、幽深茂密的梨园,却永远生长在我的童年里,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