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明(南充)
最近两年去理发,默契合作多年的老搭档一边在我头上“剪”走龙蛇,一边不停地叨扰:头发又少些了。对于许多中年男人都不敢触碰的问题,我倒是波澜不惊。大自然的铮铮铁律,强悍无解的遗传密码,让我不能不泰然处之,因为我父亲就早早头发掉落。
我们的生命中,有很多不可或缺之人,然而对于父亲,好像却是有意无意间忽略了。生活在乡下的孩子,对严父的体会是最深刻的。父亲在外地工作,记忆里的他从来都是刻板着脸。如果不是每年探亲带回来的那一件件羡煞众小伙伴的漂亮玩具,我绝对会怀疑他给我讲那个舐犊情深故事的真实性。对父亲容貌的记忆,经年累月已致漫漶模糊,只记得他满头青丝,一如20年前黑发森森的我。
读中学的时候,每逢暑假我都会去父亲工作的那个小县城,名为探亲,实则改善伙食。每个假期结束回家,周围的人都说我又长高了一大截。他们只知道,父亲用当时并不高的工资让我天天有肉吃,不知道的是我背着他狂啃“精神食粮”。父亲在场的时候,我正襟危坐口中念念有词地背诵古文、英语单词。一俟他离开,我便踅进父亲的卧室,悄悄地翻出他木箱里的藏书,神游在封神之间,打杀于水浒三国之中。有一次看得忘形,忘了早已被视为警报的渐近脚步声,当他突然出现在面前,我手中的《东周列国志》掉落在地。父亲用复杂的眼神看我许久,没有说话,拿起他忘记带走的公文包走出门去,我听得出来,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与以往有些不一样。捡起地上的书,我隐隐看到散落在地上的一些头发。
那是父亲的头发,他是从好久开始谢顶的,已然不甚了了,就像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头顶何时慢慢变成戈壁,最后再慢慢褪化成沙漠。或许只有当头上最后的头发飘然落地,才是对此记忆痛点的最后一击,才能刻骨铭心。
女儿5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接连几天水米不进。妻子在床上抱着她唉声叹气,我坐在陪伴椅上,想着周国平那本《妞妞》。父亲在毒辣的太阳里走了两三公里,送来女儿最爱吃的绿豆粥,可她看都不看一眼。还是大姐提醒,要不试试苹果水,父亲又转身往家跑。等到医院走廊上响起了我们曾经最熟悉的脚步声,父亲汗如雨下出现在病房门口,他低头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岁月留在他头顶的那大片空白。在这场亲情的接力赛之下,女儿喝下了半碗苹果水,竟奇迹般慢慢康复了。
如果不照镜子,我不知道自己已然齿危发脱,如果不去检视这段人生经历,我已经忘记了两个父亲爱的嬗递传承。父亲用他那不善言辞的爱,温暖了我们全家,从满头青丝到头顶荒芜;特立独行的我将在岁月的浸染里负爱前行,从青葱茂盛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