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飞(绵阳)
我的家乡最响亮的名片是“母猪壳”,大名乃“桃花流水鳜鱼肥”中的鳜鱼,因背部色斑极似母猪皮而得名。垂涎鳜鱼肥美、白嫩、柔韧之味的文人不胜枚举,传世的作品却鲜有胜过张志和的。
我久闻其名、常过其店,无缘亲尝。2019年2月,恰逢母亲整十虚岁生日,几位亲戚让她设宴邀亲友一聚。
从没为此铺张的老妈本欲婉拒,但如下情由令她心动:经历了抗癌治疗的大舅将携家人从新疆返乡,能否有下次实难预料,不如趁此机会欢聚。
大舅在家中排行老三。我的桌上摆着一张外祖家拍于1973年冬天的照片。应建设边疆的大姨之求,一家七口走进照相馆。黑巾包头的外公,面带浅笑的外婆,编着长辫的二姨,少年老成的大舅,颜值担当小舅,假小子三姨满眼渴望面向未来,而扎着丸子头的母亲偏偏望向侧面。
镜头定格的一幕,居然是此后这个大家庭最齐整之时,碧海婵娟如期圆满的景象,再未光临那扇门里。
大舅退伍后跟大姨为邻。二姨、三姨的丈夫是亲兄弟,最聪明、最有望光耀门楣的前者一字不识。小舅母的娘家距我家仅几分钟步程,因彼此同姓,我喊她“孃孃”。2002年初,外公辞世,料理完后事,大舅决心奉养老母。农历正月初三或初四晨,年近七旬的外婆随他迁居新疆,清风吹散了夜色及母子的身影。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外婆曾在伊犁小住,不难适应。老人经受着他乡的风霜雨雪,眷念故土的阴晴冷暖;享受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思念远在老家的子孙。
江河里的水波,年年岁岁相似,而世间之人,岁岁年年不同。亲戚之情,不过是几通电话,关于他们的事,皆从老妈口中得知。其中一条是:大舅得了与外公相同的病——食道癌。趁病情稳定,打算回家走一趟。
母亲的生日,宜团聚。可惜有人缺席。此前小舅已因病离世;大舅病时,无力照料患阿尔兹海默症的外婆,大姨接过重任;因事起仓促,离家仅几日的父亲恰好错过。遗憾总是提醒我们,生活的编剧很少赐予巧合的完美。
生日宴在镇上酒楼举办。只邀请至亲好友,共坐三桌,主打菜正是美名远扬的母猪壳,麻辣味的。在餐桌上,我见到了分别快二十载的大舅,从未谋面的大舅母以及跟陌生人无异的表姐。在座者大多数是头回吃鳜鱼,对其赞不绝口,杯盘尽空。
团圆之后是别离……永久的别离。
返疆后,大舅重疾复发,缠绵病榻。次年四月,外婆仙逝,四天后大舅病故。在花圈层叠的灵堂,祖孙俩实现了十八年来的首次见面,这么近又那么远。她的遗像,是母亲和二姨探望时所拍摄,岁月夺走了生命的色彩,只剩黑白的失去光芒的寂静面容。再听不到她唤我的小名,她再不会回答我的呼喊,除了在梦里。
早在外公逝世前后,三姨无故失踪,至今音信全无。母亲曾提议借助寻亲节目或请公安局寻找下落,可三姨父及其女无动于衷。所谓亲情,淡薄如此。
难得享用一次家乡名菜,却吃出了无尽的离合悲欢,品尝到了命运亲手烹调的酸甜苦辣。也许佳肴不该承受这样多的寄托,然而在桃花流水中摇曳身姿的鳜鱼,终究无法明白“斜风细雨人难归”的心境。
编辑:谭鹏 校对:李志 审核:刘益